令窈淚眼瞪大, 震驚地往後一退, 踩進雪裡。
“你,你說什麼?”
鄭嘉和彎腰, 輕輕捧起她邁進雪裡的那隻腳,將襪上的白雪掃去。
“我說, 你我並非親兄妹,我們之間, 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令窈愣愣地望著他。
鄭嘉和匍在她腳邊,猶如虔誠的信徒, 而她是他賴以生存的神明。
他溫柔的麵龐,薄紅的唇瓣,無一處不是她所熟悉的樣子, 可他嘴裡的話,卻屢次令她措手不及:“你不姓鄭,你不是鄭家人。”
從前在宮裡撞見太後與皇帝密語的記憶重新湧入腦海。她最害怕的事,還是發生了。
有些話,從旁人嘴裡說出, 她可以不信,甚至連舅舅的話, 為了自欺欺人,她也可以選擇接受他的安撫。但是從鄭嘉和嘴裡說出的話,她不得不信。
是鄭嘉和啊, 不是彆人。
少女久久未有回應。
鄭嘉和仰頭去看, 少女顫著唇捂了耳朵, 水汪汪的眼全是淚珠。
“卿卿。”
“不準你再說話!”
她從他手裡將腳收回,兩隻腳全都踩進雪裡,足襪徹底浸濕。她站在雪裡,淚臉皺巴巴,一邊哭一邊打嗝。
“鄭嘉和,我討厭你。”一句話說出來,軟綿綿的沒有任何威懾力,更像是撒嬌。
她又添一句凶狠的:“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鄭嘉和愣住,許久方問:“卿卿,你早就知道了?”
少女撇開目光:“我……我並不知道,隻是有所猜疑罷了。”
鄭嘉和驚訝:“卿卿曾懷疑過?為何?是因為我……”是因為他對她太過親昵,不懂遮掩嗎?
沒說完,被少女打斷,她含著濃厚的鼻音,細聲細氣:“我無意中聽見太後和舅舅聊話,太後說……”語氣哽咽,聲音變輕:“她說我不是鄭家的孩子,說我是小孽種……”
鄭嘉和瞬時惱怒,雙拳緊攥。
怎敢有人說他的卿卿是孽種!
他急忙寬慰她,一字一字,柔情四溢:“卿卿不是小孽種,卿卿的出生,是天底下最好的事。”
鄭嘉和想要上前將她抱入懷中,少女卻不讓他抱。她手掌撐著他的胸膛,張著淚眼問他:“我不是孽種,那我是什麼?”
“是寶貝。”
少女眼淚成串往下掉。
鄭嘉和竟然說她是寶貝。
得知她身上最大的兩個秘密之後,他竟然還說她是寶貝。
她前世那樣待他,她偷了鄭家的寵愛,可他卻還說她是寶貝。
“你騙我,我才不是寶貝。”少女奶聲奶氣啜泣。
鄭嘉和揩掉她眼角淚水,聲音柔得能滴出水:“沒騙你,你就是寶貝。”
她撅了嘴,“我不是寶貝,是公主殿下。”
鄭嘉和一怔,旋即淺笑,語氣寵溺:“是是是,不是寶貝,是公主殿下,全天下最尊貴的公主殿下。”
她自己擦了淚,勉強止住哭聲,問他:“既然我不是鄭家人,那我是哪家的女兒?我的爹是誰?你全都告訴我。”
鄭嘉和思忖片刻,沒有回應。
他可以挑明重活一世的事,也可以挑明她不是他親妹妹的事,因為這兩件都與他有關,所以他有資格告訴她。但是關於她生父的事,是那個人和她的糾葛,他不能插手。
他自己的事,他親口告訴她。
她生父的事,也該由那個人親口告訴她。
少女搖晃他,有些焦急:“鄭嘉和,你說呀。”
鄭嘉和緊皺眉頭,猶豫許久,告訴她:“我雖然知道,但是我不能告訴你。”
她猛推他一把:“你混蛋。”
鄭嘉和一時沒站穩,朝後倒去,沾了一身的白雪。令窈呆了呆,上前扶他,神情彆扭:“你這個病秧子,弱不禁風,一推就倒。”
鄭嘉和沒有起身,攥過她的手腕往前一拽,他倒在雪裡,而她倒在他身上。
鄭嘉和俊白的麵容在月光下籠了一層朦朧光紗,他神情認真,凝視她:“卿卿,並非我不願意告訴你,而是有些事情,隻能由你去問,親耳聽見才算真。你放心,我隨時都在你身後,若你要跌倒,我會接住你,若你要哭泣,我會陪著你。要是可以,我情願用我一生的苦去換你一世的甘甜,但我知道,我再怎麼想護著你,世事無常,你總有受傷的時候。但是卿卿,受了傷不要緊,隻要你願意,我會竭儘全力治好你。”
她掙紮起身的動作驀地僵住,半晌,她重新伏下去,伏在他心口處,臉貼著他衣袍沾上的白雪,聽他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強勁有力。
他說這麼多作甚,怪肉麻的。他又不是大夫,她哪用得著他治。
她最後問一遍:“你真的不肯告訴我嗎?”
鄭嘉和想了想,道:“你可以去問聖上,他會告訴你。”
“可他上次已經告訴過我。”
“他說的是假話,這次你再去問,興許他會說真話。”
令窈不再往下問。
有些事情,點到為止即可。
鄭嘉和不肯告訴她,等她回了宮,去問舅舅好了。
今夜鄭嘉和向她坦白的事已經足夠多,再多一件,她未必能夠承受得來。
令窈呼口氣告訴自己,不必慌張,人生總有各種各樣的意外,坦然麵對即可。這一個月來,發生了很多事——先是孟鐸的身份,再是鄭嘉和的事,最後又是她的身世重提,樁樁件件皆是大事,若無一顆堅毅的心,隻怕早就崩潰。
還好她素來自私慣了,這些事情再大,也大不過她自己的事。
她都能重活一世了,還有什麼事情不能接受的?除非她現在夢醒,回到前世死的那刻,發覺自己並未重活,而是做了場夢,那她才要崩潰呢。
想到這裡,令窈忙地掐自己一把,痛得嗷嗷叫。
鄭嘉和疑惑,“卿卿?”
令窈掐完了自己又去掐鄭嘉和:“痛不痛?”
鄭嘉和茫然臉:“痛。”
令窈鬆口氣,不是做夢就好。
鄭嘉和誤解了她的意思,以為她傷心難過到寧願這一切是做夢也不願直麵,他呼吸微緊,更加憎恨自己,為這無法挽回的一切,也為他無法再遮掩下去的私欲。
他無疑是愛她的,愛她這件事,從前世就開始了。從前拖著殘缺的身體,他不敢肖想她,後來腿好了,他還是不敢肖想她,他隻敢守著她。守她一輩子,隻要能待在她身邊,即便是以兄長的身份默默看著她,他也願意。
想到這,鄭嘉和自嘲地笑了笑。
他有什麼願意不願意的,難道不是他借以兄長的身份,卑鄙無恥地靠近她嗎?
沒了兄長的身份,她會多看他一眼?
後背已被雪浸濕,刺骨寒冷,鄭嘉和躺在那,雙目無神盯著夜空,喃喃:“卿卿,對不起。”
對不起,騙了你這麼久。
對不起,卑鄙竊取你的親昵。
對不起,擅自將真相告訴你。
鄭嘉和撈起令窈的手,“卿卿,你現在是不是很想殺了我?你動手吧。”
令窈收回手,“鄭嘉和,你有病啊。”
鄭嘉和苦笑,他確實有病,他因她而病,病入膏肓,已無藥可救。
令窈方才哭了一番,哭得累了,已經沒有興致賞雪遊玩。她拍拍他:““鄭嘉和,起來,雪裡冷,你不怕染風寒嗎?”
鄭嘉和不動。
令窈:“你不冷我冷,我要回去了。”但她沒有穿鞋,理智回籠後,她早已察覺到雙腳有多僵冷。
令窈暗下決心,以後再說秘密,絕對不選寒冬天。
太受罪了。
令窈見鄭嘉和沒有反應,抿抿嘴,輕聲吩咐他:“鄭嘉和,你倒是抱我回去呀。”
鄭嘉和回過神,瞧見她嗤嗤呼出的白氣以及冷顫的雙肩,不敢耽誤,立刻將她抱起來。
大概是最後一次抱她。
沒了兄長的身份,以後她再也不會許他親近她。
令窈縮在鄭嘉和懷裡,抱怨:“你快點走嘛。”
鄭嘉和留戀不舍的腳步滯了滯,加快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