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懂得
沈京墨去倫敦出差的那天, 幾乎一個多月都在下雪的巴黎, 終於放了晴。
距離聖誕節還有一周左右, 公司大樓布置得張燈結彩,正廳中央也立了一棵足有兩層樓高的造景聖誕樹, 上麵掛滿了五顏六色的小禮物和心願卡片,為Venus聖誕節的年會做準備。
陳旖旎早晨來上班,一進大門,被這麼一棵龐然大物嚇了一跳。
她手拿一杯咖啡, 注意力還集中在手機上,回複著消息, 平時通往電梯門前毫無障礙的一條路, 突然被這麼一棵樹阻礙住,她下意識抬頭。
“Ashley, 早啊, ”一個烏克蘭同事見她過來,跟她用法語打招呼, 黑亮的眼睛直盯她,問,“今天S&R的沈總沒來送你上班嗎?”
這裡離門邊並不遠,從陳旖旎進來前, 大家就注意到,她今天是一個人乘出租車來的。
陳旖旎公式化地一笑, 道了句“早”, 繞開就往電梯那邊走了。
“Ashley今天穿的也是中國的旗袍啊。”
“好幾天都穿的這個呀。”
“聽說她以前在LAMOUR, 也一直穿旗袍的。”
“——說起來,有人說,我們春季新品的風格和LAMOUR有點像呢……哎,賀總來了,”一個同事朝經過的賀寒聲打了招呼,“賀總,早上好。”
“早上好。”賀寒聲笑著點點頭。遠遠一望,陳旖旎在電梯門前等待了。
她一身紺青色旗袍,腰肢嫋娜背影纖柔,像一縷煙。
同事們接著剛才的話題議論起來:“Ashley以前是LAMOUR的設計總監,LAMOUR雖然這幾年不行了,沿襲的還是她的風格。”
“我們一多半的設計稿都是出自Ashley之手吧。”
“可是……太像了,不會被人拿出來與LAMOUR對比嗎,明年我們還要跟LAMOUR在一個秀場……”
這窸窸窣窣的話追了賀寒聲一路,他朝電梯的方向走去,陳旖旎已經進了電梯。電梯門即將關閉,她一抬頭見他過來,按下了按鈕。
電梯門再度開啟。
“早。”賀寒聲走進來,打了聲招呼。
陳旖旎“嗯”了一聲。
她注意力還在手機上,在跟星熠幼兒學校的老師交流。
最近臨近定設計稿,還有聖誕節年會,加上七七八八的策劃案、開不完的會議,做不完的服裝,是她最忙的時候。
多有照顧不到星熠的地方,希望老師能像往年這個時候一樣與她保持聯絡。
陳旖旎回複完最後一條,就收了手機。
上回賀寒聲看到了她與LAMOUR的人見麵,多有介懷。
LAMOUR與Venus風格類似,在業界經常被人對比。大概在七八年前,Venus經營不善的時候,可以說就是被新興的LAMOUR幾個浪頭打得一蹶不振。
明年開春的第一場大秀,也是Venus在中國的首秀,肯定是要跟LAMOUR打擂台的。大家都極為重視。
而現今LAMOUR沒有一個好的設計師坐鎮,雖還有些資本可以造作,但Venus的發展勢頭一騎絕塵,誰輸誰贏還真說不準。
賀寒聲見她也要去六層——那裡是她的辦公室,不過她平時都在一層的設計室貓著,好久沒上去了。
便問了句:“今天去辦公室?”
“嗯。”她又是平靜的一聲,“整理設計稿。”
“定了嗎?”
“還沒有。”
又沒了話。
怪尷尬的。
剛好電梯到了六層,賀寒聲跟她去往同一個方向,問了句:“設計稿,需要修改嗎?要不要我找彆的設計師幫你看看?”
“可能要吧,有幾個我很不滿意,工作量還挺大的。”陳旖旎想起這個就頭疼,她快速走了幾步,越過了他,“晚點我找彆人商量商量。”
賀寒聲腳步不自覺地緩了下來。
自從他們發生不愉快的那天起,也就是沈京墨來接她下班那天開始,她就旗袍不離身了。
猶記得那天她穿了一身黑色旗袍,今天是身深紺青色,幾天的顏色都不儘相同,款式也各有千秋。
她是真的愛穿旗袍。以前他就聽說過,這是她從姥姥那裡沿襲繼承下來的習慣。
旗袍壓紋精致,前後擺靈動,今天的顏色也很貼合她的氣質,將膚色也襯得更白皙,烏發在頸側繚繞。
她纖長的兩腿一邁,人帶著那道纖影就消失在了玻璃門後。
接著,她放下了百葉窗,阻隔住他的視線。不想被人打擾。
——希望她的一些習慣,不要帶給他們的設計稿才好。
賀寒聲沉思一下,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陳旖旎最近也聽說,業界諸多人都在討論形勢大好的Venus與曾經的LAMOUR風格相似。更有人已經知道了,她現在在為Venus效命。大家都在等著看Venus與LAMOUR兩家在明年開春大秀的對手戲有多麼精彩。
陳旖旎在Venus的三年,一開始就沒想將Venus當作第二個LAMOUR。LAMOUR是她的孩子,Venus也是她的親人,各自有彼此的靈魂。
小時候目睹姥姥一剪一針一線地做旗袍,到她從業,就知道每一件服裝,都應該是彼此獨立的。不應該是誰像誰的。
賀寒聲與整個Venus都把大秀希望寄托在了她的身上,一大半的設計都是她來做,彆的設計師為輔。
在畫設計稿的過程中,她已經極力刻意地去掩蓋自己了。可一個風格鮮明的設計師,鉤花描線,都如同畫骨作皮,深深地烙在了自己骨血中,大的條條框框是改不掉的。
她還是準備精益求精地改設計稿,一會兒還要去詢問彆的設計師的意見。
帶著這種有些偏執的念頭,她一頭紮在畫稿中就是一整個上午,連午飯都忘了吃。
伏案工作許久,肩頸酸痛了,起來四處走一走。
不過僅僅局限於這間辦公室,連喝咖啡的時間,她都在研究怎麼改設計稿。
全部都改的差不多了,已經快下午五點了。一抬頭,披了滿肩霞光,才意識到,天都快黑了。
一整天下來,她就隻吃了早飯,居然一點都不覺得餓。
打電話聯係了一下其他幾個設計師,讓大家在一樓的設計室中等她,五點討論一下設計稿。
她走到窗邊,打開窗。外麵沒飄雪,空氣涼薄乾淨,讓人神清氣爽。她站了一會兒,抽了一根煙。
畫設計稿的時候已經不知不覺抽了很多,煙盒裡隻剩最後一支。
有人在外麵敲門。
她撣了撣煙灰,說了聲“進來”,賀寒聲推開門,端了一杯咖啡,笑著問她:“今天一整天都沒出來,一直在畫設計圖嗎?”
“嗯。”陳旖旎點點頭,環抱一條手臂,另一手拿煙,側過頭看賀寒聲將咖啡放在了她的桌子上。
他還避開她的設計圖。
然後人就不動了。
“吃飯了嗎?”
“還沒。”
“畫了好多啊,”賀寒聲翻了翻她的稿子,一張一張看過去,邊嘖嘖感歎,朝她笑,“怪不得你一整天不出來,原來是在搞藝術。”
陳旖旎走過來,倚在辦公桌一側,端起咖啡,小抿一口,問他,“帶煙了嗎?”
“嗯。”賀寒聲視線還在她的畫稿上打轉兒,邊從口袋中找煙給她。
他低著頭,盯著其中一張畫稿,找煙的動作漸漸緩慢了下來,遞給陳旖旎一個精致的鐵皮煙盒時,他忽然跟著抬頭,眉心擰了擰,問她:
“這是……你畫的?”
“對,”陳旖旎接過煙盒,邊拿煙,看那副畫稿,“我還沒拿給下麵的人看,應該還需要修改,一會兒五點……”
“——你就拿這個給他們看嗎?”賀寒聲冷硬著嗓音,一字一頓問,“就這個嗎?這就是你的設計稿?”
“……”陳旖旎煙點了一半,手頓了頓,這才意識到他的情態不對,指尖撚過那副設計圖,端詳一番並未發現問題,抬起頭,很不解,“怎麼了嗎?”
賀寒聲拿起那張畫稿。
畫稿上是一件類似婚紗的霧霾色夜禮服長裙,後擺不規則的灰藍色長紗曳地,領口作了類似改良款旗袍處理,高開叉,看起來高雅,又富有野性。
他用手指指著,不可置信:“你要拿這個,讓我們去跟LAMOUR的人比嗎?”
“……”陳旖旎抬眼,眸光也冷了些許,“你什麼意思?”
“我沒有什麼意思,”賀寒聲壓低了嗓,他算是個性格溫潤的人,如此極力克製著自己的燥怒,“LAMOUR是旗袍起家,一直在沿用旗袍元素——也是在你手裡最先用了旗袍的元素起的家——你不是不知道——為什麼要給Venus用旗袍的元素?”
“……”
“陳旖旎你不是不知道,明年LAMOUR和我們要打擂台吧?”賀寒聲這幾天聽了很多聲音,也無數次告訴自己,要相信她。
但想到那天LAMOUR的人找過她,她與沈京墨再度走到一起,他就始終無法平靜,“你知道外麵本來就多有質疑,都在等我們雙方出手——你用這樣的設計,是存心跟LAMOUR撞麼?”
“……”
“還有,以前你在LAMOUR一直穿旗袍,現在你在我們Venus……”
信任和質疑在胸腔中澎湃。賀寒聲頓了頓,還是放緩了語氣,克製地說:“陳旖旎,你弄清楚一點,Venus不是第二個LAMOUR。”
陳旖旎聽他說了一通,麵色卻始終平靜。
她指尖夾了支煙,看著滿麵薄怒的賀寒聲,毫無情緒地笑了笑:“我什麼時候說,Venus是第二個LAMOUR了?”
“那你用——”
“旗袍設計不是LAMOUR獨一家,是中國的傳統服飾——LAMOUR也從沒給自己貼標簽是專門做旗袍的——我看你是在國外待傻了,”她冷冷看了他一眼,拿過他手裡設計稿,邊收拾著桌麵上其他畫稿,一張張地夾入文件夾,“一個琵琶領口的設計而已,給你刺激成這樣。”
她收拾好,平靜地抬起頭,笑道:“賀寒聲,我還沒怕跟前公司爭高下,你是有多怕輸?”
“……”
“還有,LAMOUR對於我是過去式了,我愛穿什麼是我的事,”陳旖旎拎起一邊的包,挎在臂彎,轉身要走前,又看了看他。
他滿臉都是質疑。
從那天他質問她是否見了LAMOUR的人後,就是這幅表情了。
她又失望地對他笑笑,“當然,你不相信我的話我也沒辦法。”
“……”
“走了。”
“陳旖旎——”
賀寒聲在她要走到門邊時,又喚她一聲。
陳旖旎回身,懶懶道:“還有事?還是,還想找茬?”
“你跟……沈京墨,”賀寒聲抿了下唇,抬頭看著她,“不也早就是過去式了嗎?”
想起他三年之前第一次遇見她。
她就是那麼站在雪地中,看著一家中式旗袍店櫥窗裡的旗袍出了很久的神。
這三年來,他們是很好的朋友,關係親近的上下級。
可卻總不夠親近。
沈京墨出現之前,賀寒聲隻知她原來是LAMOUR的陳旖旎。除此之外,對她,對她的過去,對星熠的親生爸爸,都一無所知。
因為她從來對他都是閉口不提。
就連在這個敏感時期,私下裡見過LAMOUR的人兩三回,也並未對他提起過。
“過去的,”陳旖旎紅唇微啟,語氣平靜,“已經過去了。”
“已經過去了,”賀寒聲苦笑,“你一點都不了解他。”
“……”陳旖旎皺了皺眉,“什麼意思。”
賀寒聲疏懶地倚在辦公桌上,抱著手臂看她:“我看,你倒不如把孩子還給他——就像你離開LAMOUR那樣——六年前,你不也把你一心打造的LAMOUR給他了嗎?”
他在她臉色更差之前,補充道:“他不就想要這個孩子嗎?”
陳旖旎直視他,一字不言。
“不好意思,我那天看到了,”賀寒聲徐徐道,“我看到,有個女人去找了星熠。那個年紀的女人,還坐著S&R的車,身邊跟著沈京墨的助理,肯定是——”
他見她臉色差了些許,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僭越,囁嚅一下唇,低聲緩緩道:“如果他隻是想要這個孩子才接近你,你不如就把孩子給他——”
陳旖旎這才出聲:“給他,所以呢?”
賀寒聲一頓。
他還未說話,她已淡笑著替他補充:“所以,我們就能在一起了?”
“……”
“賀寒聲,你說我不懂他,”陳旖旎拿著文件夾的指尖兒緊了緊,深深提了口氣,看著他,“作為朋友,你也不懂我。”
“陳旖旎……”
“當然,沒有誰是必須要懂誰的。”陳旖旎自嘲地笑笑,“你今天懷疑我,不就覺得我是動搖了想回LAMOUR了麼?”
“我真沒想到,我就是見了我幾個老朋友,開始穿旗袍,設計稿上用一個小小的傳統元素,居然,也能讓你怕成這樣,”陳旖旎語氣很平靜,“你不用這麼患得患失的,我們就隻是朋友而已,我隻是Venus的設計師,你開我一份工資,我替你效命,換了另一個人也這麼做。”
“——陳旖旎。”
“你不用說了,”她神情頗失望,紅唇虛勾起,“說再多,朋友也沒得做了。”
“……”
說完後,她轉身就走了。
一整天沒吃飯,腳步虛浮,經過樓道去乘電梯時,她還需要扶著欄杆走一段距離。
看了看表已經五點了。
彆的設計師還在樓下的設計室中等她過來,她一會兒下班了還要去接星熠放學。
她還沒有吃飯。
昨晚研究設計稿,覺都沒睡好。
突然就很累。
進了電梯,電梯門關閉之時,賀寒聲朝她快步地奔過來,邊喊她的名字:“陳旖旎——”
“等等——我還有話說。”
她冷淡地瞥了他眼,用力按上了電梯門關閉的按鈕。
滿世界才安靜下來。
看了下手機,沈京墨給她發來了消息。
來自三四個之內,他說他已經到倫敦了,問她今天工作怎麼樣,有沒有吃飯。巴黎雖然不下雪了,但又降溫了。要她多穿一些。
他還問星熠今天乖不乖。
如果鬨她的話,他回來會替她收拾小孩兒。
他還拍了倫敦一條街道的照片。
是個很美的霧天,一條鬆柏路茂盛又漂亮,絲毫沒被寒冷天氣折了氣勢。
從前她在巴黎上學的那幾年,也跟他去過一次倫敦。那時腳步匆匆,沒時間停下好好欣賞。
空中飛過幾隻鴿子,被他的鏡頭捕捉下來。
他說,這裡還跟以前一樣好看。等她忙完了,想帶她和星熠一起看看這好風景。
如果到了春天,春暖花開,肯定更漂亮。
她沒有回複,將手機收回包中。
疲憊地靠在電梯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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