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新任的英王殿下趙啟星被吳庸領到了乾元殿, 皇帝正坐在桌案後,一豆燈火將他的半張臉照得明滅不定,愈發顯出老態。
啟星麵無表情, 給他行禮請安,聲音依舊冷硬,
“見過陛下。”
皇帝許是在出神, 被他的聲音陡然驚醒, 眼中聚起一絲焦距看了過去,
“是啟星啊……”
皇帝扶著椅子費勁的坐直身體,
“起來吧。”
現在殿內除了他們兩個, 旁人都被屏退了,包括吳庸,啟星垂著眼, 瘦弱的脊背無端顯出幾分倔強。
“敢問陛下傳召啟星來有何事?”
更深露重, 讓人遍體生寒, 皇帝以拳抵唇, 壓抑著低咳,
“不論地位, 朕也是你的叔叔,何必如此生疏。”
“啟星生於民間, 長於山野,高攀不起。”
皇帝被他頂撞也不惱,
“你就如此厭棄你的身份?縱然不為你過世的父親著想, 也得替你過世的母親想想。”
“想?想什麼?”
啟星嗤笑出聲,
“她等了一個負心漢五年,又整整念了他五年,臨死的時候還等著那人來接她去享榮華富貴,何其愚蠢!”
啟星是被外婆養大的,他生於河阜小鎮,讀了幾年書,中了秀才,如果不是皇帝執意尋他,也許他這一生就會在那個小地方平凡的度過。
啟星覺得自己被打擾了,他無心富貴,也無心皇位,偏生皇帝不覺得自己有錯,
“你是趙家為數不多的血脈了,日後江山交予你手,又何苦生這許多的怨懟。”
“交給我?不是要交給九皇叔麼?”
啟星對他的話嗤之以鼻,
“你不過是見他投靠了那個宦官,所以才改變主意罷了。”
皇上是個很矛盾的人,大晉江山分明敗於他手,他卻死不承認,固執的想找一名後嗣接下這個千瘡百孔的帝位,說白了,就是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
倘若破罐子破摔的當個昏君,啟星還能高看他一眼。
皇帝窩囊的很,少年時的壯誌豪情被這些年的酒色儘數磨滅,被他如此譏諷也並未出聲,隻是疲憊的道,
“你既然都知道了,也該明白朕的難處,老九投靠了謝初雲,這皇位是萬不能交到他手中的,朕今日找你來,不過是想先交個底。”
皇帝手邊擺著一副傳位詔書,剛剛寫完不久,墨跡還是濕的,上麵正正寫著趙啟星的名字。
“我不想當皇帝。”
啟星沒什麼抱負,他在河阜鎮已有了心愛的女子,隻想在那個小地方當教書先生糊口,然後把她娶回家,平平淡淡過完後半輩子也就罷了。
“你身上有著趙氏的血脈,容不得你說不,朕知道你心裡想什麼,日後登基為帝,把她帶回來給個位分便是了。”
啟星再沒說話,不是默認了,而是皇帝的思維與他完全不同,便也懶得白費口舌,他飛速行了個禮,
“皇上若無事,微臣便先行告退了。”
說完後退一步,轉身決然的離去,吳庸從殿外探進了半個腦袋,
“陛下?”
“你陪朕出去走走吧。”
皇帝將聖旨小心翼翼的卷起來,塞進了一個玉筒中,然後藏進袖子裡,裹上披風走出了殿外。
長夜寂寂,星河皎皎,樹梢被風吹得一晃一晃,發出沙沙的聲響,吳庸在皇帝身側打著燈籠,一步步的陪著他走。
“朕有許多年……許多年未這樣看過星星了……”
皇帝睜大了那雙渾濁的眼睛,瞳孔深處多了幾絲亮意,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此刻看著周圍的景致,忽然覺得怎麼也看不夠,
“這碧曇花,是朕當年同舒妃一起栽種的,如今已長得如此茂盛了……”
皇帝粗糙的手撫摸著那碧綠的葉片,指節都在顫抖,他似乎已經神智不清,問吳庸,
“舒妃呢?”
吳庸垂眸,
“舒妃娘娘十年前便仙去了……”
“啊,是了,朕想起來了,那年她小產,一直鬱鬱寡歡,沒多久便去了。”
皇帝忽然用袖子抹了把臉,踉踉蹌蹌的往前走,然後一路到了上朝的大殿裡,值夜宮人許是偷懶睡覺了,裡頭空無一人,寂靜空蕩,走路稍微響些都有回聲。
這個陌生而又熟悉的地方,皇帝三年都沒來過了,他一步步的走上那九十九道玉石階,倉皇而又失措。
“陛下小心些。”
吳庸攙扶著他走上去,臂彎裡的燈籠一晃一晃。
皇上愣愣的在龍椅上坐下,愣了會兒,忽然在上麵站了起來,然後踩到了批閱奏折用的桌案上,他費勁抬頭,堪堪能瞧見正大光明牌匾下的暗格。
“吳庸,”
他忽然出聲,
“朕百年後,你要昭告天下,讓英王繼位。”
吳庸低低的應了,
“是。”
皇上緩緩從袖子裡摸出玉筒,對準暗格輕輕一擲,叮鈴一聲輕響,竟被他扔了進去。
“唉……”
皇帝忽然長歎了口氣,似解脫,似愧疚,似後悔,似乎還有其他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他扶著桌沿顫顫巍巍的下來,吳庸連忙去扶,臂彎裡的宮燈閃了閃,刷的一下熄滅了。
所幸夜不算黑,依稀能瞧見些輪廓,皇帝步下台階,隻覺遍體生寒,他拉了拉身上的披風,啞聲道,
“回吧。”
吳庸找門口的宮人要了盞新燈,攙著皇上回了寢殿,等他入睡之後,又悄悄原路返回大殿,不多時便出來了,直奔長信宮而去。
彼時謝初雲已經和陳宇直睡下,聽聞吳庸有要事求見,不得不從床上起身。
陳宇直原是抱著他的,忽覺懷裡一空,迷迷糊糊的哼唧了一聲,
“乾嘛去……”
謝初雲下意識屏住呼吸,又返回去拍了拍他的背,
“我喝口水,馬上回來。”
於是陳宇直又沉沉的睡了過去。
吳庸正焦急的在書房等著,不多時謝初雲就來了,他身上還穿著寢衣,隻隨意披了件玄色的披風,愈發顯得皮膚蒼白,麵上是被人擾了清夢的慍怒,聲音沉沉的道,
“何事深夜來此?”
吳庸趕緊請罪,
“奴才該死,擾了督公休憩,隻是事關重大,奴才不敢拖延。”
說完將今日的事講了一遍,從袖中將一件東西呈上,赫然是方才皇上扔進暗格的玉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