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是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您。”
“五條家上一任家主大人。”
但顯然五條透也並不打算滿足他的好奇心,他收回視線,遙望著遠方已經隻剩下一點殘陽的天空。
那破碎的殘陽像一縷被黑暗逐漸侵蝕卻無能為力的火苗,哪怕到了最後一刻,也依舊倔強地散發自己的微光,試圖將光明的種子留在人間。
天台安靜下來,人偶咒靈坐在五條透也肩上,憤憤不平的瞪著一旁礙眼的男人。
它沒有任何一刻比現在更討厭人類。
這明明是屬於它和父親兩人的時間,全被這家夥毀掉了!
羂索注意到它的視線,友好的朝咒靈笑了笑,得到一聲不屑的重哼。
被討厭的明明白白。
羂索感到一點無奈,想不通自己哪裡惹到這個小東西了。
他將目光挪到大人身上,從這個角度能看到的隻有對方優越的下顎線,鼻梁上方,被單麵鏡遮擋住的眼睛帶著微垂的弧度,眼睫濃密而纖長。那下麵是一雙,漂亮到無法言說的蒼藍色眼睛。
就和五條悟的六眼一樣。
但他知道,又不太一樣。
這是一個,生長在咒術師家族,卻毫無咒力的普通人。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注定會被家族拋棄的普通人類,卻以一己之力,打破所有的規矩和限製,成為五條家新一任的家主大人。
又在上任多年後的某天,忽然被宣告死亡。
公布出來的死亡原因是咒靈襲擊,而這隻襲擊了家主大人的咒靈也被六眼祓除,而後,五條悟成為新一任的家主。
但從那之後,五條悟和五條一族的關係就冷淡下來,甚至寧願留宿高專,住在外麵,也不願意回老宅主持大局。
吞噬了夏油傑整個大腦的羂索並沒有找到事件相關的記憶,所以他一直對這起事件的內幕感到好奇。
還有一點……
羂索不著痕跡地瞥了眼對方肩上的人偶娃娃。
這是一隻特級假象咒靈體。
這樣兩個曾經完全對立的角色牽扯到一起,很難不勾起他人的好奇心。
“透也先生。”羂索笑著叫了聲似乎隻是在欣賞風景的五條透也,帶著隱晦試探的問道:“您既然回來了,不打算回五條一族嗎?”
“又或者,您不打算回去看看悟嗎?他這些年應該很想念你。”
羂索模仿著夏油傑的語氣。他不知道當初事情的真相,也不知道五條透也這些年銷聲匿跡去了哪裡,隻是從剛才那句‘夏油君’裡推斷出,這個人並不知道夏油傑死了的消息。
這對他而言顯然是個機會。
五條透也吐了口煙圈,斜眼瞥向身側。
“你想問什麼?”
“看在你和悟同學一場的份上,給你兩分鐘的時間。”
羂索笑容一滯,無奈的聳下肩膀,歎口氣,說:“好吧,既然您都這麼說了,我也不能不識抬舉。”
他側過身,一手放在圍欄上,臉部輪廓好似被殘陽分割成了兩塊,一側對著夕陽,被覆上一層橘調的暖光,一側陷入陰影之中,被夜晚清冷的幽藍色隱藏。
他豎起一根手指,笑眯眯地問道:“那麼第一個問題。”
“透也先生現在……還是人類嗎?”
晚風輕撫過五條透也從鬢角垂落至鎖骨的黑發,他像是沒想到對方會問出這種愚蠢的問題一樣,眼簾微抬,往身側瞥了眼,又很快收回視線,微微頷首,將煙鬥放進嘴裡。
“好吧,第二個問題。”
“你現在是站在哪一方?”
“人類,咒術師?亦或者是……咒靈?”
這個問題對五條透也來說同樣很無聊,他抖了抖煙蒂,語調冷淡。
“我從來隻站自己。”
“你還有一分鐘。”
五條透也看著殘陽,語氣毫無起伏的問他:“你確定還要將時間浪費在這種無聊的問題上嗎?”
羂索攤開手,一臉無奈的表示:“您還是這麼嚴肅,說話也滴水不漏,那好吧,最後一個問題。”
“你‘複活’的目的是什麼?”
“這個問題我希望您不要像上一個問題一樣模棱兩可,這樣會顯得您很沒有誠意,透也先生。”
“無聊的問題。”五條透也給出與之前相同的評價,羂索也不生氣,聳聳肩帶著笑意靜等著答案。
五條透也看向遠處殘陽已經徹底消失的地平線,過了一會兒,才緩緩說了一句:“我來取回曾經忘記拿走的東西。”
“需要為你解釋的更清楚一點嗎?夏油傑。”
“不,已經很清楚了。”羂索搖搖頭,他已經拿到滿意的答複了。
他嘴角的弧度逐漸擴大,朝著五條透也伸出手,“既然這樣,要加入我們嗎?透也先生。”
這個問題讓五條透也終於正視了對方,他看了眼伸到自己麵前的手掌,又將視線落在那張稱不上有多熟悉,但也不陌生的臉上。
“盤星教?”
簡單的三個字讓羂索從中體會到深刻的嘲諷。
“一群烏合之眾彙集的地方,我還不至於墮落到這種程度。”
羂索……好吧他並不打算反駁五條透也的說法,事實上對於夏油傑曾經創辦的盤星教,他和這位說話不怎麼客氣和委婉的透也先生有著同樣的看法。
“當然不是,先生。”披著夏油傑殼子的羂索不得不為‘自己’辯解:“盤星教不過是學生時期的一個小玩笑,你也知道,每個人都會經曆一種特殊時期。”
五條透也嘴角向上揚了0,1毫米。
“那你還挺會開玩笑。”
羂索再一次從對方清冷平淡的語調中體會到深深的嘲諷,他不得不承認,這人確實是五條悟的兄長。
為人處世的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說話語氣比兩個五條悟加起來都讓人討厭。
“父親大人。”一直圍觀的人偶咒靈扯了扯五條透也的衣領,指著羂索說:“這家夥剛才在心裡罵你,我能感覺到他身上的情緒。”
咒靈本身就是從負麵情緒中誕生的產物,沒有任何東西會比它們更清楚這種情緒的變化,隻要生出一丁點負麵清楚,就會被敏感的咒靈感知到。
儘管這人身上流出的負麵情緒最多隻是抱怨之類的想法,但人偶咒靈不介意為他潤色幾分。
它就是討厭這個人,比剛才遇見的咒術師和悠仁更討厭。
打擾它和父親的家夥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五條透也抬眸輕瞥,羂索不得不為自己解釋起來,這次真的是為了他自己。
“我想我並沒有罵你的理由,透也先生。”
“我們現在隻是在進行正常的談話,或許您可以考慮讓這個可愛的小家夥先去旁邊玩一下,畢竟大人之間的話題都比較無聊,它或許是有些寂寞了。”
所以故意想引起你的注意。
連咒靈都聽出了他的未儘之意,何況是透也。
咒靈氣呼呼的瞪著怎麼看怎麼不像好人的羂索,還沒開口為自己辯駁,就被放在了圍欄下麵的石台上。
五條透也垂著眼看它,“去玩吧。”人偶咒靈不會輕易反駁父親大人的決定,隻能憋屈地用十分凶殘的眼神狠狠瞪了眼羂索,委屈巴巴的跑到另一邊,但它的視線一直關注著這邊,並且不加掩飾。
——敢對父親大人不敬就殺了你。
羂索明顯接收到這份警告。他也隱隱明白咒靈對自己的這份排斥從何而來,這讓他心底不免多了幾分驚奇。
一個對人類倍加尊崇且依賴的——咒靈。
他不由看向麵前眉眼清冷神情冷淡的男人身上。這甚至是連他也沒能做到的事情,這位沒有任何咒力的透也先生卻做到了。
被一個咒靈發自內心的尊敬,愛護,且依賴著。
五條透也並不在意他隱含著探究的目光,語調依舊平靜的說道:“你的問題回答完了,現在也該回答我一個問題了。”
他身體微側,腳步向外,一手放在腰間的木刀上,拇指按在刀柄接口上方,望著‘夏油傑’,道:“你是什麼東西。”
羂索微怔了一瞬,眨眨眼,略顯疑惑地問他:“透也先生是什麼意思?”
五條透也放下煙鬥,沒有解釋,隻是中肯的評價了一句:“你的演技很差。”
“我雖然不能理解夏油傑當年的選擇,但顯然,他從來沒有後悔過,也不是會在多年後否定自己過去的類型。”
五條透也眼簾微抬,拇指向上輕推,將刀柄推出一截,露出下麵泛著鋒利寒芒的刃牙。
“所以,你是什麼東西?”
“機會隻有一次,想清楚了再回答。”
“……”羂索張了張嘴,從對方的語氣他毫不懷疑隻要說錯一句話,那看似平平無奇的武器——刀製外形的特級咒具就會削掉他的腦袋,更何況旁邊還有一個虎視眈眈的咒靈。
夜風吹過靜謐的天台,遊樂園裡亮起了色彩絢爛的各式燈光,附近的遊樂設施不時傳來歡聲笑語。
半晌,沒有其他辦法的羂索隻得歎了口氣,攤開手無奈的表示:“不愧是你,透也先生,隨口說的一句話都能被你找到破綻,在你麵前果然不能隨便放鬆警惕。”
他將一隻手放在身前,一隻手放在身後,對五條透也鞠了個西式的鞠躬禮,再抬起頭來,那張臉的整個神態都變得截然不同。
狹長的眼睛眯著,嘴角的弧度異常誇張,神情像極了用於封印的狐狸雕像,狡詐而詭謫。
“重新介紹一下吧,透也先生。”
“我曾經用過的名字太多,記不清了,你可以繼續叫我夏油,至於我本人,姑且算是一名詛咒師。”
他直起身來,再次向五條透也伸出手:“我非常真誠的邀請你加入我們,透也先生,為了你可以順利拿回自己的東西,也為了你身後的那隻特殊咒靈,畢竟我們都擁有相同的夥伴。”
五條透也看了他幾秒鐘,收起刀,拿起煙鬥再次朝向圍欄外。對‘夏油傑’為何會變成羂索似乎不怎麼感興趣,隱隱透著一種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的態度。
但顯然羂索並不打算放棄。
這個人是目前能找到的最有利的幫手,用得好的話,無疑是一個大殺器。
無論是他本身所能帶來的價值,還是對那位如今的最強咒術師。
如果不能爭取過來……
人偶咒靈敏感的向他看了一眼,羂索一瞬間收斂自己所有的情緒,同樣側過身麵對著圍欄,將手放在不鏽鋼的欄杆上撐著,一邊用幾分閒聊的語氣和身邊人說道:“透也先生覺得這裡怎麼樣?”
他看向不遠處的街道,夜晚的遊樂場人群依舊不見減少,隨處可見蹦蹦跳跳歡聲笑語的小朋友,以及他們身邊不遠處或寵溺或觀望的大人。
還有一些舉止親密的情侶,結伴而行的學生。
周圍店鋪或者設施的霓虹燈打在他們身上,即使隔著這麼遠的距離,羂索也能感受到他們身上洋溢的,屬於幸福的情緒。
羂索眼底多了幾分不甚明顯的厭惡,語氣卻帶著笑說:“人們看起來很幸福,不是嗎?”
五條透也沒有理他,靜靜的吞吐著煙圈,像一個局外人一樣,似乎沒有什麼東西能夠牽動他的情緒。
羂索也不在意,夏油傑的記憶中這個人性格就是這樣,他自顧自的繼續說:“我其實一直有個疑惑,想問問透也先生的想法。”
\這個世界上生活著一百七十多萬種生物,為什麼人類可以自詡是世界的主人,他們的依據是什麼,自信的來源又是什麼?”
“他們可以自由的出入任何一個想去的地方,可以肆意的殺戮,侵略,甚至馴養食用其他物種卻不用受到任何處罰,反倒是其他的生物,一旦發生任何傷害人類的事情,就會被討伐,被滅絕。”
“這好像並不公平,但可惜的是沒有一個可以為這些生物主持公道的東西。”
五條透也靜靜的抽著煙,羂索也像是隨口一說,帶著幾分笑繼續談道:“在我看來,咒靈也是這種情況。”
“明明是人類將它們創造出來,卻不能接受它們有自己的行動,自己的欲望,甚至自己的思想。”
“明明同樣是這個世界的居民,除了人類以外的生命卻隻能任由他們評判善惡。對他們無害的,甚至能夠帶來利益的就屬於可以飼養,可以馴服,可以放在身邊的類型;而對他們有害的,能得到的就隻有一個選項。”
“——死亡。”
“很不可理喻不是嗎?人類可以肆意破壞,將這個世界糟蹋的千瘡百孔卻不用受到任何懲罰。明明什麼都還沒做的咒靈和其他生物卻隻是因為對‘人類具有威脅性’就必須接受死亡這一個選項,不管怎麼看,這實在太不合理了。
就像跟在你身邊的那隻咒靈一樣,那還隻是個孩子,不是嗎?”羂索笑著側過臉,看向身邊,“透也先生覺得呢?”
被問到的五條透也手指微頓,給了他一點視線,問:“所以呢?”
“你想做什麼?”
“我想建立一個和平。”羂索以一種讓人分不清他是認真還是在開玩笑的語氣說道,那雙眼睛遙望著人間煙火,卻深沉的透不進一點微光。
“我想創造一個,可以讓人類以外的生物也能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享受這個世界的和平。”
“人也好,咒靈也好,還是其他的生物也好,大家都隻是這個世界上平凡又平等的一份子,誰也不能臨駕於這個規則之上的和平。
“生老病死,弱肉強食,每個生物都要遵循這一生存法則,而不是認為自己是一方主人,壓迫其他物種生存的餘地。”
五條透也鼻間輕哼,隻評價了四個字:“不切實際。”
除此之外他沒有任何看法,對這些話的真假也不感興趣。
羂索好脾氣的笑了笑,也不生氣。
五條透也瞥了眼人群,不遠處的商鋪外牆上掛著一個時針,時針正緩緩走向八點的位置。
他抬起煙鬥,緩緩說了一句:“我有兩個條件。”
“第一,你以及你所謂的夥伴,要為我尋找我需要的東西。”
羂索點了點頭,“這是自然。”
“第二……”五條透也偏過臉,鏈條隨著他的動作晃了晃,鏡麵下的眼睛一如既往,平靜無波地望著羂索。
“我要特級咒物,兩麵宿儺的手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