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乖乖,你這是唱哪出?誰欺負你了,我幫你找回場子。”
莉莉跟佐伊聊天根本不在一個頻道上。
那一年,佐伊三十二歲,莉莉十六七歲。
莉莉覺得她已經跟當初撿她回家的佐伊差不多大了,可以分擔佐伊肩膀上的擔子。
女人在鄉村一向衰老得很快。
莉莉這時候看她,才驚覺,歲月和勞苦早已深深浸入她的骨子裡。她不是二十歲時候那個洋溢著生氣的年輕女人了。
……
莉莉幫佐伊縫補工作服,幫她縫補麵罩上的空洞和散開的線。
她縫著縫著,鼻子一酸,用手背擦擦眼睛,把淚水忍了回去。
……
佐伊最近一直在咳嗽。
她看上去不太舒服。莉莉擔心她,勸她不要再去代加工廠工作。
佐伊衝她笑。
莉莉看她不當回事的樣子,教訓她,拉著她去城裡的醫院看病。
然後,莉莉看著龐大的檢查費傻眼了。
真可笑,他們因為她是女人,隻給她七成的工錢,但不會因為她是女人,讓她的醫藥費變得稍微便宜些。
佐伊撲哧笑出聲,拽著她手往外走:“花這冤枉錢乾嘛?我可能就是最近換季感冒了,你實在不放心,我們先去村裡醫館看看。”
佐伊當著莉莉的麵抓了藥,村裡的醫生是個老頭子,顫巍巍拄著拐杖,衝著她倆笑。
……
止咳的藥喝下去,佐伊很快咳得不那麼厲害了。她還換了新麵罩。
每天晚上回來,佐伊都會遞給莉莉一包草藥讓她煮著。
莉莉煮好,親眼看著她咕咚咕咚喝完,然後放下碗做鬼臉,眼裡帶笑:“真苦啊。”
……
暮色侵染半邊天幕。
莉莉今天在城裡飯館招待客人得了一筆豐厚的小費。
她蹦蹦跳跳回去,步履歡快,拎著一瓶酒。
她把酒放在桌子上,看見櫥櫃裡的藥材包,裡麵的草藥沒有多少了,莉莉拿過那個包裹出門,準備去醫館再去抓夠量回來。
醫館距離有點遠。她跑得很快,風擦著耳朵呼呼刮過。
莉莉喊醒櫃台後小寐的老人,將藥材包放在櫃台上,氣喘籲籲:“照著這個再抓一個月的量。”
老人伸出顫巍巍的手,慢吞吞翻開,翻檢著裡麵的草藥,眉頭皺著,搖頭。
“快點。”莉莉催促道,這個點佐伊應該回來了,她還想跟她一起喝酒,講講白天發生的趣事。
老人再搖頭,神色為難地說了些什麼。
莉莉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呆呆看著他嘴巴一張一闔,所有感知被一股憤怒和淚水浸染,轟得一下將她炸得搖搖欲墜。
“彆拿我開玩笑啊,這不是草嘛?”
她的記憶被炸成了碎片,她找不到自己的聲音,喉嚨被堵住,呼吸變得極為困難。
她不清楚自己是怎麼走出醫館的。
沒有言語能形容這種欺騙。
告訴你這是藥,讓你每天心心念念按時煮著,當著你的麵喝得一滴不剩,告訴你很苦。真實得好像是事實一樣。
她渾身戰栗著,一步一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她從沒有這麼慌亂過,也沒有如此迫切地想要見到她。
……
“莉莉?”
佐伊一回家,沒看見莉莉,她脫力地栽在床上,張開嘴巴,艱難地吸進一口氣。
“莉莉。”
她看見了桌上的酒。
莉莉應該回來了。可能有什麼事剛出去了,但她會回來的。佐伊知道。
她坐在床上等她。
直到窗外夕陽收斂住最後一縷餘暉,放縱黑夜籠蓋一切。
佐伊靠著枕頭,靜靜吐完最後一口氣。
……
“佐伊?”
莉莉進門的時候,從沒有會因為回家這麼害怕過。她穿過院子的時候,仿佛穿過一個荒誕可笑的夢。
她闖進打開的門,走進睡覺的地方。
佐伊坐在床上,低垂著頭,好像隨時會抬起頭,然後朝她喋喋不休開始抱怨一天的工作。
……
她知道在自己長大,也知道佐伊在走向衰老。
但她總以為她會一直陪在她身邊。
……
準備一副最廉價的棺材,需要佐伊不吃不喝乾五天。換一身質量好點的新衣服,需要佐伊不吃不喝乾兩天。
她掙錢、花錢、無數輪回,直到她透支完她的生命。
甚至沒有願意焚燒她的屍體。
他們都知道,會有魔法汙染。他們都知道!
……
莉莉閉上眼睛,想起那天晚上,她從佐伊手裡拿到的小紙球。
她抱起被子,被子上還有佐伊身上的氣味,她湊過去狠狠聞著,眼淚又把視線弄得模糊不堪。
莉莉將床板掀開。
裡麵裝滿了零零碎碎的錢,各種麵額都有。
都是謊言。
藥是謊言,周末喝酒是謊言,工廠發新麵罩也是謊言。
裡麵有一張船票,一張破舊的地圖,和裁剪下來的新聞。
被紅筆圈起的地方,莉莉知道。
星夜法師塔。
有教無類,不需要語言,不需要貴族身份,隻要通過殘酷的試煉,就能學習魔法。
莉莉早就過了幻想的年紀。當初騙子的把戲,她自己都沒有真正相信。
年少這個被她棄之敝履的夢想,卻被另外一個,跟她毫無血緣關係的女人,小心地保存下來。
她甚至用自己的命填出一張前往星夜法師塔的船票!
莉莉感覺自己的心臟被劇烈撕扯著。
她的死是活該嘛?!她就該這樣,她們,千千萬萬的她們,他們,就活該擁有這樣的命運嘛?!
……
莉莉拿著這張船票,在暴風雨降臨的夜晚,踏上前往星夜法師塔的黑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