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原地廣人稀。黛倫抵達的第一天,大雪紛飛,她穿著厚厚的鬥篷,走在鬆軟的雪地上,順著弗利薩公爵的腳印往前走。
這樣的極寒之地,聚集了一些獸人部落和人類群落,當然,還有一部分東部國家的遠征軍。
弗利薩公爵是靠商業起家的貴族,他有頭腦有魄力,長相也過得去,棕發藍眼,蓄著小胡子,戴著厚厚的氈帽和手套,握著手工雕刻握柄的手杖,下車後第一時間向他年輕的夫人伸出手。
黛倫微微一笑,她淡色的眸子依舊像少女一樣清澈見底,大公隨手幫她撣掉帽子上的落雪,黛倫笑起來,咬著嫣紅的下唇,眼角的淚痣讓人瞧著晃了神。
“在這裡,你要隨時跟著我,還有,我給你準備了專門護衛隊。”弗利薩公爵說道,“冰原人可不像佩萊,他們這裡經常幾個人共享一個女人。”
直至昨日,黛倫也曾懷疑過,她為什麼要來?她現在的生活已經是人人豔羨,她不是崇高的人,她為什麼要放棄安穩,去冒這次險?
但當她看到麗貝卡的時候,她的所有顧慮和躊躇頃刻消失。
弗利薩公爵這次前往冰原是處理物資運輸問題,冰原最近發生了一次雪崩,造成很大的傷亡和損失。而麗貝卡就是被冰原商人買回去的。
多少年了,麗貝卡已經長大,她甚至懷了孕,高高隆起的腹部,裡麵孕育著生命,她正在抬頭看滿天的落雪,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然後融化,化成水順著麵頰淌下。
她耐心地在堆著雪人,烏黑的長發上也有純白的雪,顏色對比清晰銳利。
佩萊很少下雪。
麗貝卡甚至沒有注意到黛倫的到來。像以前那樣,她專心做一件事的時候,便很難分心。
黛倫輕觸她凍得通紅的耳朵。
麗貝卡遲鈍地扭過頭。
她的嘴唇也凍得通紅,乾裂出血口子。黑色的瞳孔,清楚地倒影著自己的模樣。
黛倫想起吃櫻桃的時候,牙齒咬入汁水充盈血肉的感受。
她突然產生一種衝動,一種她從未自主產生的衝動。
“黛倫!!”
麗貝卡小小驚呼一聲,她和以前一樣,眼睛裡盛著驚喜,好奇地看著黛倫身上的錦衣華綢,綴滿閃亮的鑽石。
“你怎麼到這裡來了?”她擔憂地看著她。
“弗利薩侯爵、他有公事。”黛倫跟她解釋道。
她習慣地打量她的身體,觀察她是否受傷,去嗅她身上是否殘留著血的味道。
“他娶了你。”麗貝卡用肯定的語氣說道,她腳邊剛剛堆砌一個圓球,看樣子像是要堆雪人。
黛倫聞到麗貝卡的味道。隻有雪的清爽,她難得聞起來這麼乾淨。
她或許該寒暄一句,問問她最近的景況。但黛倫覺得沒有必要。
她們的景況從沒有好過,被賣到冰原的麗貝卡,還是成為大公夫人的黛倫,她們都不好。
黛倫輕輕抱了她,但沒有多久,有大胡子的冰原人跑過來,對著她倆喝道:“誰在那裡?!”
黛倫摘下帽子,靜靜看向他。
“你是……”大胡子猶疑地停下腳步,“你是佩萊來的客人家眷嗎?你不該接近這個女人,她是莫昂家族的私有財產。”
這就是權力的微妙之處。
黛倫完全可以用大公夫人的頭銜壓迫他,叫他不要來乾涉自己。
但她不能,她不應該為了一件私有物濫用自己的特權,公爵也不會支持她,因為這不應該是一個大公夫人應該有的格局和氣度。
看,權力和階級,壓迫和觀念,會漸漸將人揉搓成固定的形狀,並且把人放進固定的模具裡麵,聖女地位崇高,但聖女是聖女,女人是女人,沒有多少人會想過其中能有什麼本質區彆。
“我給你帶了糖。”黛倫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包從佩萊買的糖果匆匆塞進麗貝卡的口袋。
她摸到她的手,無端一顫。
黛倫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她身上到底抱有了怎麼樣的執念。
……
回去的時候,沒有誰提起這一段無足輕重的小插曲。
弗利薩公爵派人通知黛倫準備參加晚宴。
晚宴該穿什麼,該說什麼話,要怎麼應付突發情況,對於這些,黛倫駕輕就熟,她隻是有時候擔心,她總有一天會老,她要給自己謀劃好退路。
冰原人的聚會一向擁擠,所有人穿著厚厚的衣服,圍著長條餐桌,上麵擺滿了肉食和熱湯,很少見蔬菜。
黛倫默不作聲地聽他們聊天,聽他們聊最近的趣事,酒到半酣,話題漸漸轉向最近的天災。
“莫昂家的兄弟倆娶來的女人真邪門。”有冰原人說道,“那女人一來,這裡淨出事。”
被點了名是莫昂兄弟倆臉色不太好,陰沉著臉喝酒:“你們說,我們這裡什麼時候出過這麼多天災,還有一邊的獸人也跟著不老實起來,要我說,你該好好查一查她。我前幾天看她盯著天空看了好久,有可能是被巫靈附身了。”
冰原人大多不信光明神,他們飽受寒冷折磨,崇拜火中之神布萊明,傳言火焰能淨化一切不祥邪惡之物。
黛倫隻知道聖都將布萊明認定為邪神,對光明神來說,除了祂以外的神都是邪神。
他們開始起哄:“那女人有沒有問題,放進火裡燒一燒不就知道了?”
他們態度太自然了。
黛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們為什麼可以三言兩句就給一個女人扣上罪名,緊接著就喊著把她送上火刑架。
他們順利地將天災的原因推在女人身上,再把成功的原因攬到自己身上,熟練又默契。
麗貝卡不可能是巫靈。
黛倫一直不理解。
如果麗貝卡真的是巫靈,她為什麼要留在這裡,任由他們施虐?
當然、當然!黛倫當然知道,他們會說巫靈這是在誘惑人墮入地獄。
冰原每年有幾百個女人會因為各種理由被懷疑是巫靈,然後當眾脫光遊街,最後燒死。
冰原的傳統風俗,不是麼?
黛倫麵無表情地聽著他們興奮地商討如何驗證一個女人是巫靈,直到晚宴結束,曲終人散,她在雪夜中踽踽而行,冰冷的大雪將她微醺的頭腦凍得清醒。
她做了一個瘋狂又大膽的決定。
超出她掌控,不再步步為營,完全靠一時衝動做出的決定。
她要帶她逃。
這裡是冰原,但沒有關係。
她會老,麗貝卡會死,她們沒有關係。
活久一點活少一點的區彆。
她拖著裙子避開人群,去找麗貝卡的房間,她調動侍衛,謊稱有東西落下,他們沒有任何懷疑,忠誠地為她把風。
她順著牆沿溜到房間的窗戶口,小心敲了敲窗子。
麗貝卡開了窗,她看見黛倫的時候,表情驚訝又茫然。
麗貝卡裹著一件破舊的毯子,冷得瑟瑟發抖。
“走。”黛倫翻進屋子裡,對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