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應該在早上七點的時候出門上班,公交車坐六站,下車不遠處就是陽光幼兒園,她往往會和一些來得比較早的監護人碰上麵,雙方彼此點點頭,流程似的說一下天氣問一聲好,再走進幼兒園,到她的辦公室收拾一下,準備去陪小朋友。
一個班通常配備兩個老師,負責二十幾個孩子,任務不算重,孩子們在育兒中心被已經教育得很好,倘若他們有出格的行為,會被關進禁閉室裡反省,三年後,他們會有一次操行分評定,隻有分數合格才能升入小學,如果不及格,會被送進改造班,至於改造班是什麼,李雪不清楚,但在她記憶中,再也沒見過從改造班裡出來的孩子。
從幼兒園到小學再到中學大學,每個畢業節點都會有一次分配節點,按照時間推算。變革開啟那年當初上小學的孩子,現在要麼上大學要麼開始工作了。
而像她這樣,成績不太好的學生,不需要讀更高的學曆,直接進職業學校。
李雪很想念她的媽媽。
她的媽媽是一個脾氣不是很好的女人,有點嘮叨,性格有一些強勢,但她無疑是愛著她的女兒的,當聽說要和女兒分開居住後,她抱著李雪哭了一晚上,千叮萬囑李雪好好照顧自己,一定和她的新監護人處理好關係。
她像所有鼠目寸光的家長一樣,會有小市民的勢利和狡黠,對領導彎頭哈腰,對同事不敢得罪,對女兒的老師卑躬屈膝。
李雪總是不以為然,剛上小學的時候,她的媽媽,宗文萱,拉著她的小手,手裡握著裝錢的信封,和一袋子禮品,鬼鬼祟祟走進老師辦公室,賠著笑臉求她多關照關照自己的女兒。
李雪為此覺得羞恥羞愧,那時候她的棱角尚未被生活打磨平,總覺得正義和公平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她天真地以為堅持原則和底線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她一度意氣風發,甚至瞧不起媽媽的所作所為,她深信努力便能獲得一切。
李雪太想媽媽了。
李雪回到家的時候,鼻子發酸。她還記得和媽媽分彆的晚上,那時候她不到十歲,她的媽媽三十多歲,年輕靚麗,風華正茂。
她很害怕,每次媽媽出差的時候,她會偷偷地把自己的毛絨玩具套上媽媽的衣服,她聞到那股味道,就會平靜下來。
分彆和距離能淡去很多不愉快。原本和母親相處的摩擦和爭吵不再是回憶的重點,她在一次又一次的回憶中,不斷美化著這段記憶。
她如果不配合他們,她不僅會成為通緝犯,而且她的父母也會受到她的牽連。
她慢慢走進房間裡。
她的一舉一動都被人注視著。
她坐在床上發呆,怎麼也睡不著。
她的生活,原本平靜的生活,好像在頃刻間被一股可怕的力量拆得七零八落,眼前的一切熟悉又陌生,而她早已不是那個被媽媽牽著手見老師的小孩,心安理得在一個人的庇護下去幻想著光明的未來。
當生活的方方麵麵、無數個她想都未曾想過的突發情況出現在她麵前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一點應對能力沒有。
時安沒來找她。
李雪稍微放下了一點心。
她寧可時安再也不要找她。
她不想自己的後半生活在內疚之中。
她寧可過上永遠被監視的生活。
房間裡安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李雪一閉上眼睛,就想到了張憲臉上露出的標準笑容,一塊鬆垮的肉上咧開一道細長的口子,裡麵慘白的牙齒鑽了出來,附著在紅通通的牙齦上朝她齜著。
輾轉反側之間,她以為過去了很久,但打開手機一看時間,隻過去了二十分鐘。她的時間突然寬裕起來。以往時常不夠用的睡眠時間現在可以無限延長。
她斷斷續續睡了一夜。清晨如霧的朦朧光線透過窗簾照進臥室。
長期的生理習慣讓李雪準時醒來,但她又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不需要上班了。
她隻需要待在這裡,慢慢等,等到時安送上門。
張憲擔心她行為太詭異惹時安懷疑,時不時命令李雪出去走走,去配給站逛一逛,或者到路下散散步,李雪出門,那監視感幾乎化成了實質,對麵每個走過來的人,都會讓她忍不住猜測對方是不是便衣。
“你四天沒洗澡了。”張憲給她手機發消息。
李雪胸口生出一股無名的火。
他們監視她的生活,監視她的一舉一動,連她上廁所洗澡都有人盯著!他們憑什麼有這個權力操縱我的人生?!
她腦子裡激烈的念頭一遍一遍想著。
憑什麼?
憑什麼這個說好了要人人平等的社會到現在又分出了多個階級?
她不敢說出口。但這樣念頭從她腦子裡冒出來的時候,讓李雪嚇了一大跳。
某種不可說的禁忌被撕扯開,她自毀似的不斷去想一些大逆不道的事情。
推翻他們!
她緊張得發抖,她不該這麼想,但她每想一次,心中被壓抑著一股氣馬上釋放出來,震得她胸膛發熱。
她開始去想以前從來不敢思考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