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晚的生日因為秋收而顯得有些冷清,但並沒有人遺忘。許空山悄悄在他枕頭邊放了個小袋子,裡麵裝的是陳晚沒收的那三百塊錢,男人的禮物就是這麼直白,直白到送錢也不顯俗氣。
陳勇陽記得周梅昨天晚上睡覺前的叮囑,早上起來看到陳晚一連說了三聲生日快樂。
村裡普通人家過生日一般是做兩個好菜意思意思,除非是過大壽才會興客,掙紮在溫飽線的人沒功夫講究什麼禮物不禮物的,十裡八村也就隻有陳家這麼一兩個例外。
陳晚直接往做完飯的鍋裡舀了水煮豬食,陳星端著剁好的豬草進來,少女穿著灰撲撲的舊衣裳,但依然不掩其青春靚麗。
陳晚身上同樣是耐臟的深色係,顯得整個人愈發白淨。
時間不等人,為了抓住夏天的大太陽,秋收爭分奪秒地進行著。喂完豬,陳星姐妹倆上祠堂那邊曬稻子掙工分,陳晚帶著陳勇陽去田間給周梅他們送早飯。
這回許空山和陳前進夫妻隔得不遠,省得陳晚兩頭跑了。
“山哥吃飯。”陳晚對著田中央的許空山揮手,周梅把籮筐倒扣,將扁擔搭在上麵,當做凳子用。
許空山撥水衝了衝腿上的淤泥,然後赤腳走過來。
陳晚如今的廚藝已達到正常水平,雖然趕不上周梅,但做點家常便飯還是沒問題的。
“六兒你彆站太近。”許空山提醒陳晚,田埂邊靠近水麵的地方容易出現螞蟻,雖然個頭小,但若是不小心被咬上一口,那又癢又疼的感覺彆提多難受了。
帶來的飯菜被三人吃了個乾淨,連粒米都沒剩下,許空山繼續打穀,陳晚招呼了一聲在前麵捉螞蚱的陳勇陽,側身讓開挑著籮筐的來人。
張誠騎著自行車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陳家,院門緊閉,他在門口喊了幾嗓子,沒人答應,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轉著圈四下張望,看到陳晚的身影後立馬迎了過去:“陳晚,有人把你舉報了!”
自從陳晚考上大學,村裡說閒話的人越來越少。眼看著一切都在朝預計的方向發展,陳晚原以為他能順順利利在村裡待到九月開學,張誠的話讓他大腦刹那間空白,舉報,什麼舉報?
陳晚的第一反應是跟他賣衣服有關,可他這種經營模式是政策允許的,即便被舉報也不會對他造成影響,若是如此,張誠麵色不至於這般凝重。
張誠竹筒倒豆子似的說清了具體經過,或許有過當兵經驗的人都習慣簡明扼要,不過幾句話,陳晚就明白了來龍去脈。
先說重點,他被人舉報是真,但理由並不是賣衣服,而是他身為農村人,卻不參與集體勞動,思想作風存在極為嚴重的問題。
陳晚一時無語,他沒有參與集體勞作跟思想作風有什麼乾係。
“陳晚,這個你必須要重視。”張誠語氣嚴肅,“我專門問過了,去年高考就有人被人舉報集體勞動不積極而失去了錄取資格。”
“我已經收到錄取通知書了,應該不會出現這種情況吧?”去年的高考錄取政策陳晚因為清楚自己考不上所以未給予關注,但僅憑一個勞動不積極而取消錄取也實在太離譜了。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陳晚你最好跟陳大哥他們商量一下,看看有沒有什麼預防的方法。”張誠是臨時跑出來給陳晚報信的,不能離開太久,說完他跨上自行車準備返回。
“等等張哥,是誰舉報我的你曉得嗎?”陳晚想知道誰那麼恨他,竟然做得出這樣缺德的行為。
“哦,我忘了跟你說了,就是你們組的二賴子。”張誠左腳踩在自行車腳蹬上,右腳支地,“他自個跑去公社舉報的。”
張誠在公社有熟人,這是對方親口告訴他的。作為臨溪屈指可數的大學生,陳晚在的名頭在公社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張誠與趙輝跟陳家的關係不是秘密,所以他才會在第一時間得到通知。
陳晚臉色頓時變得更加難看,簡直比吃出半條蟲子還惡心。
這個時候就體現出信息對等的重要性了,張誠所說的有人被舉報失去錄取資格確有其事,但是勞動不積極不過是附帶內容,那人落選的真正原因在於他的家庭出身不好。
七七年的高考籌備期太短,在真正施行的過程中出現了許多問題,政策落實不到位、缺乏公平,很多地方及學校自行在原有規定上添加了許多不該有的限製,比如家庭出身和年齡上限。導致七七年的高考錄取中出現了許多成績優異,但因出身而錯失入學資格的考生。
而七八年也就是陳晚參加的這屆高考,對上一年的高考工作進行了總結,補偏救弊,著重強調了“尊重知識,選拔人才”,什麼“勞動不積極不予錄取”絕不可能發生。
但以上的內容陳晚無從得知,陳前進他們也一樣,因此麵對二賴子的舉報,他們隻有想辦法補救。
二賴子不是說陳晚不參與集體勞動嗎,那陳晚參與進來不就行了。陳前進眉頭緊皺:“要不六兒明天跟我們一起上工?”
除此以外陳前進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辦法,周梅聞言表示陳晚既不會割稻又不會打穀,他上工能有啥合適的活?
雖然陳晚不想承認,但他的確對此一竅不通,原身也沒做過,他沒有任何經驗來源。
“六兒可以去祠堂曬穀子。”這是陳前進能想到的最輕鬆的活了。
秋收的工作按照步驟可以分為割稻、打穀、搬運、晾曬,其中割稻與打穀在田裡進行,割稻是技術活,稍不注意割到手或者割到腿都不是罕見的事,陳晚也就乾這麼一輪,沒必要去吃這個苦頭。
打穀和搬運都要力氣,一擔濕穀子少說有七八十斤,陳晚要不了半天絕對會累得直不起腰,而且姿勢不對很容易閃了腰,算了算了。
最後的曬穀地點在祠堂,不用下田,雖然依然要曬太陽,但比起前麵三個步驟,可以說基本沒有難度與危險性。
曬穀子的活大都是小姑娘或者老人們在做,陳晚一個成年男人混進去確實會很奇怪,陳前進打算明天早上開工前跟大夥知會一聲,請他們多多理解。
反正曬穀的工分最低,陳晚該記多少分記多少分,也不會影響到集體的利益,談不上違規。
拜二賴子所賜,陳晚的二十歲生日不圓滿地進入了尾聲,許空山越想越氣,到了隔壁拿起棍子就要往外走。
“山哥你去哪?”陳晚見他臉色不對,急忙把他拉住。
“六兒你放開我。”許空山掙開陳晚的手,“我要去把二賴子打一頓!”
“山哥彆去。”陳晚原本也很氣,但看到許空山比他還氣,心裡不知為何一下就開心了,“跟腦子有病的人計較不值當。今天是我的生日,山哥你該做的不是去揍二賴子,而是在家陪我,懂嗎?”
許空山力氣那麼大,陳晚擔心他怒氣上頭把二賴子打出個什麼好歹,反而得不償失。況且他進城在即,哪怕控製好了力度,讓人看見了難免留下把柄。
惡人自有惡人磨,二賴子那人下場注定淒涼,陳晚不想在他身上浪費精力。
“對不起。”許空山的氣如同紮破了的氣球一下泄了,“我……”
“不需要對不起。”陳晚以為許空山聽進去了自己的話,拉著他進了臥房,秋收那麼累,早點休息比揍人更重要。
得知陳晚要去祠堂曬穀子,村民們十分疑惑,陳家又不缺他那幾個工分,乾嘛要出來受熱。
陳前進解釋說陳晚以前不參與集體勞動是因為身體不好,如今他身體好了,當然要跟大家一起下地,不論如何陳晚都是平安村二組的一份子,理應為集體出力。
這解釋有點牽強,但結合陳晚這一年來的身體變化,好像又是那麼回事。
曬穀子的活說輕鬆其實也不儘然,挑回來的濕穀子混著雜草,得用草耙耙乾淨雜草,然後拿木釘耙不停地翻動。陳挖起初動作生疏,兩條來回動作的胳膊沒一會便開始泛酸。
另外就是曬,曬人的曬,陳晚的汗沒停過,搭在脖子上的帕子幾乎被他的汗水濕透。
一天下來,陳晚深感勞累,掌心被釘耙的把磨得發紅,人被曬焉了,胡亂刨了幾口飯便癱倒在床上躺屍。
說實話,在親身經曆之前,陳晚從未想過秋收會這麼累。他乾的還是最輕鬆的曬穀子,可想而知許空山他們的辛苦程度。
許空山要給陳晚按摩,陳晚心疼他從早忙到晚,搖頭拒絕了:“沒事山哥,我睡一覺就好了。”
“我給你按一按能舒服些。”許空山對陳晚的身體再熟悉不過,他手在陳晚的手臂上一按,陳晚頓時倒吸了一口氣。
“疼疼疼,山哥你輕點。”陳晚咬牙,他胳膊要碎了。
想當初那些知青下鄉,第一天乾完活的反應和陳晚差不多,彆看老宅那兩位女知青現在割起稻子來那麼利索,背地裡不知掉過多少眼淚。
許空山力道其實並不重,再輕起不到效果,陳晚悶哼,在心裡一邊祈求秋收趕緊結束一邊把二賴子罵了個狗血淋頭。
提起二賴子,陳晚沒隔兩天看到他鼻青臉腫的走在路上,那模樣跟被人揍了似的。陳晚當即聯想到了許空山身上,逮著空追問是不是他乾的。
“不是,他自己摔的。”許空山否認,陳晚露出懷疑的目光,他不信。
“真是他自己摔的。”許空山辯解道,“我都沒來得及動手。”
原來許空山壓根沒放棄揍他一頓的想法,二賴子喜歡晚上一個人在外麵瞎逛悠,許空山悄悄跟了他兩回。頭回沒找著下手的機會,第二回剛要下手,二賴子眼睛不看路,一腳踢到石頭上,咚地摔了下去,還往旁邊滾了兩圈。
許空山聽他喊痛的聲音中氣十足,留在暗處觀察了一會,見二賴子狼狽地爬起來,似乎沒摔著骨頭也沒傷到內臟,他才轉身走的。
“山哥你晚上出去過?”陳晚的重點不在二賴子,他關注的點在於許空山晚上趁他睡著偷偷溜出去這件事上麵。
許空山心虛地不敢與陳晚對視,陳晚抬手把他的臉掰正:“以後不許這樣了,要是我半夜睡醒發現你不見了我會擔心的。”
陳晚真情流露,許空山意識到他的不妥,舉手保證不會有下次。
天道好輪回,陳晚把二賴子的摔跤歸結於報應,心底的那點不快也完全煙消雲散了。
儘管陳晚每天晚上都會念叨即便“明天不要下雨、明天不要下雨”,天公依然不作美,陰雲罩住天空,勁風撲麵,這是下雨的前兆。
“要下雨了,快點收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