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木少年笑眯眯問她:“作為我的新娘,我可以滿足你的一個願望。”
“采采沒有願望。”
小丫頭仔細思索,最終露出驚喜的微笑。
“哦,我想到了!”
“什麼願望?”神木饒有興趣。
“讓阿爹阿娘,讓大家的願望都實現吧。”小丫頭笑眯眯道,“大人的願望肯定都很厲害。”
大人的願望……
神木側耳傾聽。
【希望衣食無憂】。
【希望這潑辣婆娘趕緊說嫁妝藏在哪,然後趕緊去死】。
【希望偷情之事不要被漢子發現】。
【希望采采丫頭的冤魂不要回來糾纏】。
【……】
“采采是個好姑娘。”
神木稱讚她。
神木大人總是誇讚采采,誇得采采都不好意思了。
她哪有那麼好。
阿兄弟弟都比她厲害多啦,她是家裡最沒用的小廢物,隻會吃飯,什麼都不會。
果然。
後來,最笨的采采,讓阿爹阿娘知道了……
知道她還活著。
“采采丫頭,你求求山神大人,引些水,讓今年糧食多出產些吧。”
可當采采詢問神木時,少年溫柔而篤定地告訴她。
“山上草木生靈,皆被凡人殘害無度,樹木砍伐殆儘,兩年枯水,乃是定數。但若凡人悔改,我願幫助。”
采采覺得神木大人說得有道理。
山上那麼高的樹全被砍了,整座山都光禿禿的,多可惜啊。
“多種些樹,”她告訴家人,“還有存糧,到後年就會好的。”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天經地義,人都快養不活了,哪有費力氣種樹的道理?
原本慈祥的父母頓時翻臉,罵她不知羞恥,罵她狼心狗肺。
大人的事情她不懂。
但不知羞恥……她才十三歲,還沒有和神木大人完婚呀。而且這樁婚事,不是爹娘給她定下的麼?
沒人聽小姑娘的辯解,也沒人上山祈願了。
采采沒有爹娘,采采沒有家了。
風吹動滿牆空白的祈願牌。
嘩啦、嘩啦。
采采心裡也空落落的。
廟中香火冷落,神木法力也會受影響。
“沒關係。”
神木少年溫柔地對她笑。
“我的信徒,有采采便足夠。”
她的家,有神木大人的蔭蔽便足夠。
於是,她決定自己寫滿祈願牌。
【希望神木大人身體康健】。
【希望神木大人永遠開心】。
她每天寫一塊,當山風吹動祈願牌時。
嘩啦、嘩啦。
是少女的心事被吹動。
……
十六歲時,采采及笄。
山中生靈都很歡欣,鳥雀將快樂的消息傳遍天穡州的每個角落。
神木大人要娶親啦!
人類聽聞這個消息後,也終於表露和好意願,希望能夠獲得神木蔭蔽,而他們會虔誠供奉神木——連他的新娘一起。
神木同意了。
可娶親那一天,熾烈的紅色燒紅了半邊天穹。
並非新娘喜服的紅。
是燃燒草木,吞噬一切的火紅。
凡人像是失了魂魄,狂熱的要求焚燒神木及其相關一切,盲目的敵意令人窒息。
采采無處可逃。
她在神農廟,指尖蘸著鮮血,寫完了剩餘全部祈願牌。
【想見到神木大人】。
【想見到神木大人】。
【想見到神木大人】。
山風帶著火舌,吹動滿牆祈願牌。
嘩啦、嘩啦。
但直到烈火燒儘最後一塊祈願牌的那刻,她也沒能看到記憶中的溫柔身影。
她的神木大人在哪?
采采最信任的神木大人在哪!
那個廢物的木頭,那個愚蠢的木頭。
他被人類迷惑了,他信任了人類,他居然在看天穡村民的草木為何沒有發芽!
愚蠢、可笑、廢物!
烈火燃儘了少女的全部希望,也燃儘了神木的一切。
人類在大火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肥沃土地。
巫祝所說的“刀耕火種”,乃是將神木作為肥料,焚燒以肥沃土地。
“這地真肥沃呀,明年一定有好收成。”
“沒想到這神木這麼弱。”
“畢竟是棵樹,早該這麼做了,乾嘛供著它?”
被大火燒得熏黑的半塊檀木牌,被人毫不在意地踐踏在腳下,碾壓、粉碎成粉末。
天穡州的村民回來了。
他們在神木的屍體上重建家園,期待能以豐收作為新家的第一年。
人群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從村到鎮,從鎮到城。
“這土地這麼肥,遲早會豐收的。”
“馬上馬上,就快了。”
一年一年,人們等了一年又一年。
然而土地雖肥沃了,可從那日而起的五百年裡,天穡城竟再無一棵草木發芽。
“這麼肥沃的土地,為何不發芽?!”
“一定是被神木的怨念詛咒了。”
“不過是神農大人遺棄的種子,居然也敢詛咒人類?”
人類決定用自己的方式,“喚醒”神木。
——以血食作為肥料,培育出馴服於人類的“神木”。
*
他在人間遊蕩了一年、兩年……五百年。
被火焚燒而死該有多痛?
神木不知采采有多痛,便由烈火焚燒本體,唯獨一縷執念留在人間。
蘇木沒有過去,沒有記憶。
他隻知道自己在找一個人。
夢境中,清新的山風吹動滿牆檀木牌。
嘩啦、嘩啦。
身姿纖細的少女將木牌逐一翻過,她穿著紅裙,裙袂翻飛,仿佛隨時都要轉過頭來望向他。
但在夢境中,他始終看不清少女麵容。
隻能看到纖細指尖愛惜而輕輕撫摸的檀木牌。
【希望神木大人身體康健】。
【希望神木大人永遠開心】。
【想見到神木大人】。
——【想成為神木大人的新娘】。
少女的麵容與血肉中的死寂麵龐重疊。
他想起來自己在夢中是要乾什麼了。
他要上山,迎娶他的新娘。
……
他的新娘呢?
……
痛、好痛。
仿佛磨牙吮血,每個字都帶著刻骨的怨恨瘋狂。
他在人間徘徊五百年,卻蠢到連她在何處受苦都探查不到。
怎會有他如此蠢笨之人?
儘管隻是執念,可他還記得采采曾說過的言語,所以雖對天穡城苦難袖手旁觀,卻也從未屠戮害人。
為何不殺人?
為何不殺人!
悔到聲音嘶啞,悔到神魂扭曲。
隨著他的狂怒,他的雙眼被怨恨染得漆黑,褐色樹乾破土而出,宛如狂蟒般在空中舞動,狠狠咬向每一名敵人。
“把她還給我!”
“都給我去死!”
“你是誰?”三長老等人驚怒,“護衛!護衛!”
可再強的護衛,都被強勁樹乾撕得粉碎。
此時根本輪不到清螢二人出手,蘇木一人便將所有敵人撕得粉碎。
“他徹底癲狂了。”清螢咕嘟咽了口唾沫,被蘇木此時呈現的精神狀態有點嚇到。
他此刻表現出的態度,全然敵我不分,隻想殺死眼前一切生靈。
但阻止他……
神木殘存感情記憶在血肉大地上回蕩,她根本乾不出阻攔蘇木的事。
師兄不也沒行動麼?
那就任由他這樣殺人?
耳邊慘叫聲聽得清螢牙酸。
她眼前一亮,給自己找到事做:“哦,我去救那個姑娘!”
至於蘇木在忙什麼,她在忙,管不了。
清螢拔出匕首,小心避開采采軀體,試圖將她“剖”出來,可隨著少女身體的露出,她的表情也越發難過。
采采的大片皮肉均被“血肉”消化融合,甚至連下半部分軀體都已消融,用於孕育“神木”。
但是……
清螢看到采采軀體微弱的起伏,她試探鼻息。
采采還活著!
活著、甚至是清醒著忍受一切?
清螢表情驚愕不忍,她立即取出藥物,嘗試救治采采。
但采采的情況,比謝卿辭當初還要惡劣……若不是“血肉”如琥珀封存了她,隻怕她早便死了。
“把她交給我。”
她身後傳來低沉的嗓音。
清螢回頭,看到黑眼蘇木渾身浴血,紅衣血跡淋漓,渾身散發著危險氣息。
清螢下意識擋住采采身體:“我在救她,你要幫忙麼?”
“把她還給我!”
蘇木卻不搭腔,他激動起來,竟對清螢雷霆般刺殺而去!
謝卿辭見狀毫不猶豫,一腳踹飛了蘇木。
蘇木怒吼:“還給我!”
踹飛。
謝卿辭淡淡道:“繼續救采采。”
“還給——”
踹飛。
“還——”
踹飛。
謝卿辭淡淡道:“現在冷靜了麼?”
即使是黑化覺醒的蘇木,也不是謝卿辭的一合之敵,他乃是無害神木的執念,戰力微弱。
此前與天穡城眾人廝殺,便是走的以傷換傷路數,此刻即使謝卿辭刻意控製力道,也傷勢再度崩裂,血流如注。
他踉踉蹌蹌地站起身,聲音嘶啞,絲毫不夠謝卿辭,徑直走向清螢。
“還給我。”
這份執著,連清螢都不由為之動容。
謝卿辭無動於衷:“清醒了再來碰她。”
也對,這種狀態的蘇木隻會添亂。
她不看蘇木那邊情況,一心搶救采采。
但蘇木耳邊嗡嗡作響,根本聽不進常言。
他們在解剖采采。
他們又在傷害她。
滿目血紅……山火……祈願牌……猙獰冰冷的人……
直到微弱的,仿佛被風一吹就會飄散的嗓音在他耳邊恍惚響起。
帶著哀求。
——“我不是求您,千萬不要尋找我,千萬不要想起我了麼?”
那是采采臨死前與他說的話,是她的遺願。
可唯獨這個願望,他無法實現。
說起來,他無法為她實現的願望有許多。
成婚。
長大。
遺忘她。
蘇木朦朧抬首,發現血泊中,蒼白的少女不知何時睜開眼睛,無聲地望著他。
她隨時都會死去。
他頓時清醒過來!
蘇木揚聲喚道:“采采!”
那一瞬間,全身疼痛虛弱不翼而飛,他上前捉住了她的手。
血混著淚滾落,帶著無儘的悔恨。
“我……我來遲了,對不起。”
采采手指已經融化,抬不起手,隻能用有些哀切,又有些歡喜的眼神望著他。
“您來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