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究……沒能護好她們。”
衛韞轉頭看向楚瑜:“嫂嫂,我是不是太沒用?”
聽到這話,楚瑜仰頭將酒碗中的酒一口喝完,隨後站起身子,將頭上素白發帶一拉,頭發便散落下來,隨後用發帶將所有頭發係在身後,走到庭院兵器架邊上。
而後她將長/槍從那兵器架上猛地取下,手撫摸上那長/槍。
“小時候母親總想讓我和妹妹一樣學著跳舞,學彈琴,學寫字,學唱那些咿咿呀呀江南小調。可我卻都不喜歡,我什麼都做不好,除了手中這把長/槍。”
說著,楚瑜手中長/槍一抖,一手持槍指地,一手負在身後,慢慢抬頭,目光落在衛韞身上:“無他可悅君,願為君一舞。”
音落瞬間,長/槍猛地探出,在空中劃過一個漂亮的弧度。
裡麵是女子柔軟的歌聲,外麵是長/槍破空淩厲的風聲。
明月落在那素白的身影上,合著那溫和的音調,一瞬之間,衛韞覺得麵前仿佛是一個美好的夢境。
夢境裡這個姑娘,如此堅韌,如此強勢,她的長/槍猶如遊龍,帶著不遜於當世任何英雄少年的寒光。
楓葉因她動作緩緩飄落,成了月光下唯一的暖色,十四歲的衛韞盯著楚瑜,眼睛一眨不眨。
他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景色,這樣的美麗不是一種單純的景致之美,它仿佛帶著一種無聲的力量,像一雙手,扶著已經搖搖欲墜的他慢慢站起來,他目光一動不動盯著那姑娘,聽著身後傳來的歌聲。
“春看河邊柳,冬等雪白頭。與友三杯酒,醉臥春風樓。沙場生死赴,華京最風流……”
那女子眉眼裡帶著明亮的笑意,長/槍帶著光劃過黑夜。
直到最後,琴聲緩緩而去,女子在空中一個翻身,長/槍猛地落入地麵,她單膝跪在他身前,揚起頭來。
明亮的眼在月光下帶著笑意,帶著絲毫不遜於男子的爽朗豪氣。
沙場生死赴,華京最風流。
這詩詞哪裡隻能是留給那衛家男兒?麵前這個姑娘,又怎麼不能是最風流?
衛韞看著她,聽她含笑開口:“衛韞,我不需要你護著,我們誰都不需要你護著。”
“你隻要你好好當你自己,那就夠了。我在這裡,”她聲音越發溫和,“一直都在。”
衛韞沒說話,他看著麵前手執長/槍,單膝跪前的少女,如玉的麵容上浮現出笑意。
“上次你給我了一朵花,換我以後高興一些。這一次你給我這一隻舞,我該給你什麼呢?”
沒想到衛韞這麼說,楚瑜挑了挑眉頭:“你能給什麼?”
衛韞沒說話,在楚瑜問話那瞬間,他腦海裡猛地閃過一句話來。
能得此一舞,願死效卿前。
這話止於唇齒,他默默看著她,好久後,卻是笑了。
“我很高興。”
他認真開口:“嫂嫂在,我真的,很高興。”
月光很亮,楚瑜歪了歪頭,帶了幾分孩子般清澈的笑意,靜靜看著他。
那一晚上大家鬨了很久,終於才各自睡了。
這一夜仿佛是將所有感情宣泄至儘,那些愛或者痛,都隨著歌聲夜色而去。誰都知道,日子要往未來走。
一夜宿醉之後,等第二天楚瑜醒來,已經是中午了,楚瑜讓人梳洗過後,沒多久,謝玖讓人通報,而後走了進來。
楚瑜正在吃東西,見謝玖過來,不由得有些詫異:“怎得來這麼早?”
“也是時候了,”謝玖笑了笑,那笑容裡帶著幾分苦澀不甘,卻也是下定了決心,走進來道,“我是來找你幫個忙的。”
“你說吧,”楚瑜看她的神色,就大概猜到了她的來意。其實這話她也已經等了很久,謝玖能撐這麼久,本來也在她預料之外了。於是她也沒有推辭,招呼著謝玖坐下來。
謝玖坐定下來後,抿了口茶,躊躇了片刻,終於是抿了抿唇道,“如今五郎已經下葬……”
她垂下眼眸,緊緊抓著衣衫:“小七回來,衛府也已經安定下來。我來找你……是想請你幫忙,同小七和婆婆求一份放妻書的。”
“怎的不自己去?”楚瑜有些疑惑,謝玖苦笑了一下:“比起小七,我還是更願意麵對你說這些話。”
楚瑜明白謝玖的難處。這世上對女子本也苛刻,若不嫁個有權勢的人家,哪怕是回娘家,怕也是備受欺淩。謝玖這些人的一輩子,本就精於算計,能為衛家做到這個程度,已是謝玖能給的很多了。
楚瑜麵上平靜,點了點頭,寬慰道:“這樣也好,你尚年輕,以你的才貌,再嫁也不是難事。”
大楚民風尚算開放,世人重女子才貌,再嫁雖然不如首嫁,但也不會過多刁難。謝玖沒說話,楚瑜見她不語,想了想,開口詢問,“可還有其他吩咐?”
“你……鐵了心在衛家了?”謝玖有些猶疑,“你如今才十五歲……”
“你也說了,我如今才十五歲,”楚瑜笑了笑,目光落到茶杯裡漂浮著的茶梗上,“如今我也沒有喜歡的人,回家裡去也不知道做什麼,倒不如留在衛府。我與你處境不同,我父母沒逼著我,我自個兒也沒想嫁人,”楚瑜眼神溫和,“倒不是品性高潔,隻是個人選擇不同罷了。”
謝玖聽了這話,歎了口氣:“說來倒有些讓人不齒,隻是你若留在衛府,還煩請你照顧一下陵寒……”
衛陵寒是謝玖的孩子,如今也才三歲。楚瑜忙點頭:“這你放心,我留下來,本也是做了照顧小公子的打算。你雖然出去了,可是孩子在這裡,這也算你半個家,”說著,楚瑜笑著瞧她:“到時候,你可以常來看看我,也看看陵寒。”
聽著楚瑜這話,謝玖心中的巨石轟然落地,無限感激湧上來,她一時竟有那麼幾分無措,她抬頭看著楚瑜,許久後,正要開口說什麼,楚瑜便眨了眨眼,笑著打斷了她:“不過我且說好,這些可都是有些酬勞的。”
“什麼酬勞?”
謝玖也看出楚瑜是玩鬨的意思,楚瑜想了想:“四少夫人的琴彈得甚好,得空便來給我撫琴一曲,權當酬勞。”
“好。”謝玖點頭應下:“我一定來。”
見謝玖放鬆下來,楚瑜斜靠在椅背上:“這一次就你來?除了你,還有誰要這放妻書的?”
“除了蔣純,都求我過來,讓你轉達小七。”
楚瑜點了點頭,多問了句:“那王嵐的孩子怎麼辦?”
“她先生下來,孩子照顧到兩歲,她再出府。”
這答案大概是早就想好的,謝玖解釋道:“隻是到時候她再單獨拿這放妻書她覺得尷尬,便想著現在同我們一起吧。”
楚瑜應了聲,王嵐向來是個沒主見的,讓她單獨去和衛韞要放妻書,倒的確不是她能做出來的事兒。
楚瑜又和謝玖說了一會兒去留的事兒,謝玖便告辭回去,準備回去收拾東西。
謝玖走之前,突然想起什麼來,同楚瑜道:“話說你那妹妹在和宋世子議親,你可知道?”
聽到這話,楚瑜微微一愣,隨後點了點頭:“如今知道了。”
知道是知道,她卻也不放在心上。楚錦做了什麼,似乎也同她沒了多大乾係。
謝玖見她沒什麼反應,也明白對於楚瑜來說,楚錦大概沒什麼分量,便轉身走了出去。
她出門的時候,身子有些岣嶁,看上去仿佛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楚瑜靜靜看著她的背影,沒有多言。
論起對衛家的感情,她決計比不上這些少夫人。她們真心實意愛著自己的丈夫,可對於楚瑜來說,她對衛府,或許敬仰和責任更多。所以她們雖然離開,卻要花上許多時間,去慢慢療愈自己的傷痛,楚瑜卻能在一夜醉酒後,就調正好自己,迎接後麵的長路。
楚瑜閉上眼睛,定了定心神。
如今將衛家那七位逝者下葬,不過是衛韞重新站起來的開始而已,後麵的路隻會更難走,她得扶著衛韞走下去。
休息了片之後,楚瑜便叫人通知了柳雪陽和衛韞,而後去柳雪陽房中見了他們。
楚瑜到柳雪陽房中時,衛韞已經先到了,柳雪陽麵上神色不太好,喪夫喪子對她來說打擊著實太大了。見楚瑜進來,她神情懨懨道:“可是有什麼事?”
楚瑜將謝玖的要求一五一十說了,一聽謝玖的話,柳雪陽便開始落眼淚。衛韞靜靜聽著,倒也沒多說什麼,等說完之後,柳雪陽終於道:“她們……她們……”
說著,她也不知道該怪誰,憋了半天,終於隻是道:“還好珺兒娶的是你。”
“幾位少夫人年齡也不算小了,與我不同,再在衛家熬幾年,後麵的路便更難走了。”楚瑜規勸:“婆婆,將心比心,若婆婆是她們,婆婆覺得會怎樣?。”
被這麼一說,柳雪陽愣了愣,片刻後,她歎了口氣:“我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隻是一想起來這是我衛府的孩子,我心裡就……”
說著,她擺了擺手:“罷了罷了,她們要就給她們吧,強留著也是害了她們,對衛府也沒多大用,便就這樣吧。”
柳雪陽一麵說,一麵招呼了人將筆墨拿過來,吩咐衛韞寫了放妻書。等衛韞寫完後,柳雪陽這才想起來,轉頭看向楚瑜:“她們都為自己謀劃了,阿瑜你呢?”
“我年紀還小,”楚瑜笑了笑:“也沒什麼打算。就想著先陪小叔將衛府重建起來,將五位小公子帶大一些再說。母親身體不好,府裡總得留幾個人。”
“你……”柳雪陽欲言又止,想說什麼,最後隻是道:“放心吧,我們衛府總不會讓你吃虧的。”
楚瑜點點頭,從衛韞手裡拿過放妻書,一一審過後,同柳雪陽和衛韞道:“那我這就給他們送去了。”
柳雪陽點點頭,神色有些疲憊。
等楚瑜走遠了,柳雪陽才歎了口氣:“這阿瑜啊,真是個傻孩子。她如今也十五了,陪你再把侯府建起來,那至少也要二十出頭,到時候哪裡有現在再找個郎君容易啊?”
衛韞沒說話,扶著柳雪陽去了床上。
柳雪陽身體本也不大好,這一次這麼一激,更是虛弱,她坐到床上,同衛韞道:“你大嫂這份心不容易,你需得好好記在心上,她本可以不留下,可她如今留下了,這就是恩。”
“我明白。”
衛韞點頭,眼中沒帶絲毫敷衍:“大嫂的好,我都記在心裡。”
“她不為自己打算,我們卻是要為她打算的。剛嫁進門就沒了丈夫,她這輩子,也算是坎坷了,你日後一定要好好照顧她,千萬彆忤逆不敬。”
“兒子省得。”
“你交友比我們這些婦人廣,日後你重振侯府,在外便多關注些適齡的才俊,替你大嫂二嫂留意一下。家境好壞不重要,咱們衛家照拂著他們,總不會過得太差,重要的是人品端正,會心疼人。”
聽到這話,衛韞愣了愣,一時沒答,柳雪陽等了一會兒,沒見他回聲,回頭道:“小七?”
“嗯,”衛韞聽到這一聲喚,這才回了神,忙道:“我會多加注意,日後若有合適的,我會幫嫂嫂們打算。”
柳雪陽躺在床上,點了點頭,眼裡露出擔憂來:“可惜我珺兒……若要說心疼人,誰比我衛府的兒郎會心疼人?阿瑜這樣好的姑娘……還有阿純……唉,”說著,柳雪陽歎了口氣,連連道:“可惜了……”
聽到這話,衛韞沒有出聲。直到服侍著柳雪陽睡下,他才走了出去。
出門後,衛韞還有些恍惚,衛夏忍不住道:“七公子在想什麼?”
“在想,”衛韞目光落到遠處:“如果大嫂二嫂離開了衛家,衛家是什麼樣子?”
聽到這話,衛夏歎了口氣:“公子說的我們明白,少夫人和二少夫人若走了,府裡的確是……”
說著,衛夏又道:“可是總也不能將她們一直留在衛府。少夫人和二少夫人尚還年輕,尤其是少夫人,這世上感情一事,若不能品嘗一二,總歸是遺憾。”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衛秋一眼瞪了過去:“彆和七公子說這些個亂七八糟的。”
衛韞沒說話,聽著衛夏的話,他心裡有些恍惚。
蔣純有孩子還好,可楚瑜是留不住的,也是不能留的。
他不但不能留,還得想著法子給她謀劃著出路,尋一個配得上她的男人。
可如今她再嫁之身,哪怕普天皆知她未曾圓房,可再嫁之身,要嫁得與她品性相配的男人,怕也是不容易吧?
也隻能等他重振鎮國侯府,日後看看能不能用著權勢,為她謀出一條錦繡前程了。
衛韞腦子裡亂七八糟想著許多,衛秋和衛夏在他身後爭執。
衛韞年少,府裡還沒給他配專門的侍從,如今衛珺走了,衛夏衛秋便乾脆留給了衛韞。
衛韞聽著衛夏在後麵吵嚷著:“衛秋你個朽木,讓你個大好年華的姑娘守寡一輩子,你不覺得殘忍嗎?”
“你……”
“行了,”衛韞覺得自己終於琢磨出了法子,淡道:“如今的情形,嫂嫂就算再嫁也都是些歪瓜裂棗,等以後我重振侯府,給嫂嫂挑個好的。”
“到時候嫂嫂看上了誰,我就去讓那人過來提親。”
“要是不過來呢?”衛夏有些好奇,聽到這話,衛韞冷笑一聲:“要人還是要命,就看他自己選了。”
這話出來,衛夏信服了,覺得是個極好的辦法。
衛夏正還要說些什麼,管家就從長廊外急急走了進來,他來到衛韞身前,壓低了聲:“公子,宮裡來了人,說陛下要您進宮一趟。”
衛韞聞言,眼中冷光一閃,片刻後,他同衛秋道:“去將輪椅推過來,再給我拿狐裘暖爐來。”
衛秋應聲回去,衛韞就近快步去了楚瑜房中,冷聲道:“嫂嫂,借我些粉。”
“作甚?”
楚瑜從裡間走出來,將粉拋給了衛韞。衛韞衝到鏡子麵前,開始往臉上抹粉,一麵抹一麵道:“陛下招我進宮去,怕不會有好事。”
一聽這話,楚瑜便緊張起來,皺眉道:“陛下若讓你上前線,你切勿衝動應下……”
“我明白。”不等楚瑜說完,衛韞便已經撲完了粉,他塗抹得不夠均勻,楚瑜有些無奈,走到他麵前來,抬手替他抹勻。
她的手帶著溫度,觸碰到他冰冷的麵容上時,他下意識就想退後,卻又生生止住。隻是屏住呼吸,讓她將粉在麵上抹勻。
衛韞皮膚本就偏白,如今這麼一塗抹,在夜裡更顯得蒼白如紙。衛秋推了輪椅,帶了狐裘過來,衛韞將頭發抓散幾縷落到耳邊,狐裘一披,暖爐一抱,再往輪椅上一坐,整個人瞬間就化作了一個病弱公子,輕輕咳嗽兩聲,便仿佛馬上要羽化歸去一般。
楚瑜看著衛韞的演技,內心百感交集,衛韞坐在輪椅上,抱著暖爐,瞬間入了戲,他輕咳了兩聲,隨後用虛弱的聲音同衛秋道:“走吧。”,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