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帝師,不論怎麼看,都是天差地彆,渾然兩個世界的人。
可兩人相處又極為熟稔,好像真是故交。
竹隱回頭,腳步不停,引著他們接著向前走:“是小世子呢。”
楚明姣默了默,問這位十分好套話,看起來被養得十分沒有心機,還有些小貪財的道童:“這個時辰,帝師還需進宮?”
不負她期望的,小道童絲毫沒有防備心地挑著燈籠回:“平時是不要的,但若帝皇有召,或需告假——帝師告假與諸多朝臣大人不一般,需親自麵聖,陳情緣由方可離都。”
這麼一聽,楚明姣心裡的某個弦像突然被撥了下:“那……若是帝皇不讓他告假呢?”
小道童也愣了下,他撓撓頭,遲疑地笑:“應當不會。聖上對帝師大人頗為尊敬,每回都隻是象征性問問,做個樣子,不會多做阻攔。”
除非長安城出了大狀況,非得要帝師鎮場。
她心頭一動,追問:“帝師經常告假離開長安?”
“是啊。”回答他的,是某道中途插足的聲音,玩世不恭的小世子在他們對麵不遠處,一座拱橋上站著,他仰頭灌了一口酒,喉結在視線中急速滾動:“上次不都與你們說了。咱們的柏舟帝師啊,老好人一個,每逢外麵有什麼天災**,洪澇啊,地動啊,包括山體坍塌與蝗災,他都得出去走走。帝師一脈的體質特殊,即便沒有靈力傍身,有時候也能救下許多人。”
哦,聽著是個真好人。
小世子見她臉上一派平靜,連眼珠子都沒轉動下,忍了忍,大聲道:“這人呐,就是心思重,嘴硬,悶棍一樣撬不開,背地裡做好事——”
“淩蘇。”帝師不知何時回了府,看樣子是趕著時間回來的,肩上沾了些淌過濃霧而凝成的露水,沁成小片深色的濡濕,玉冠青衫,風骨峭峻,聲線細膩如玉,此時多少帶點無奈的意味:“你到底要與多少人說我的不是。”
好嘛,這麼顯而易見的提點,正主半點沒察覺,倒叫被說的那個聽了個正著。
淩蘇提著酒壺抿了口,從鼻子裡嗤的一聲,頗覺無味地閉嘴了。
“帝師。”楚明姣和蘇韞玉朝他打招呼,又看了看已然泛亮的天色,道:“明日薑家就開祖脈了,我們現在去,剛好來得及……皇宮裡,聖上那邊,可放行了?”
“聖上不在意這些,隨我自由。”柏舟身上有種雅致的香,這襯得他整個人如天上的雲,飽吸水汽的柔和:“東西都已經收拾好,現在便可以出發。”
薑家坐落在長安城遠郊的深山中,出了長安城,往西飛馳百裡,就能看見一道挖得中空的巨大山門,門上藤蔓纏繞,青苔叢生,在最為醒目的地方,掛了一塊四四方方的門匾。
匾上筆走遊蛇,蘸著磅礴若山嶽的靈力,重重寫了個薑字,與其說是字,其實更像幅濃墨重彩,頗費心思的畫。
他們到的時候,已經接近黃昏,太陽剛落下去,尚有璀然餘暉殘留時,天上又飄起了雨,銀線一樣沁涼,紮得人臉疼。
長安的雨季比山海界長多了,也煩人多了。
山門外,站著一位薑家的管事,身後還跟著數位弟子,身上皆穿著帶“薑”字圖案的統一衣裳,不知已經送進去多少撥四十八仙門的弟子。原本想著今日的接待工作已經接近尾聲,沒料到還會有人掐著最後的時限趕來。
但來者是客,當先站著的那位管事迎上前,眯著雙豆豆眼將幾人掃了遍,笑起來臉上的肉堆到下巴上,疊出三兩層,平添一種樂嗬嗬的和氣。
他朝身後弟子擺手,那幾人便端著手裡用靈果搗碎,又燒熱的漿汁上前來,遞到他們跟前:“幾位小道友辛苦了,我薑家祖脈下有地煞,近些年陰氣頗重,加之近段時日長安城陰雨不斷,這些靈果汁可以驅寒蔽體,也算我薑家小小的心意。”
說到後麵,他赫然搓了搓手:“……嘿,不過我薑家也是頭一次準備這樣多的靈飲,藥師們忙不過來,就由門中弟子代勞,這味道口感,可能沒有藥師調配的好。”
這話說得也算懇切,不會給人怠慢之感,也算給彼此留有台階——本身薑家地煞的事就顯得蹊蹺,這一上來就讓人喝莫名其妙的東西,誰敢。
楚明姣等人都擺手,拒絕了這份好意。
“怎麼?這才十九日,薑家祖脈便對外開放了嗎?”楚明姣環顧四周,滿目都是蒼翠的山,起伏的弧度,最後視線落在大開的山門上,描得細如柳葉的眉往額心攏了攏:“我們得到的消息,說祖脈一十號才開。”
“是。”這管事鼻子碩大,毛孔顆顆分明,他揉了揉鼻頭,將不知解釋了多少遍的話重複著道來:“祖脈還沒開,今夜子時開。”
“道友們熱情,有好些人前兩日便到了。這荒山野嶺,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方圓五百裡皆為我薑家屬地。我們也是百年望族,今日求人辦事,若讓大家自顧自在山門外安營紮寨,不管不問的,誰還樂意幫我們?”
“我薑家老祖用大造化平地起高樓,安排道友們住下了,順便晚些,會有弟子登門,將祖脈內具體情況告知。”說罷,這管事長長歎了聲,真情實意道:“也不知道是怎麼惹上這東西了,鬨得這樣不得安生。”
“道友們快跟著弟子先進去安置歇息吧,風塵仆仆而來,受罪了。”他意識到自己話多,很快回歸正題。
楚明姣表示理解,分外配合地跟著那位生得高挑,卻瘦得過分,感覺骨架撐不起這身寬大衣裳的弟子穿過山門,往山脈深處走。
“幾位這邊來。”那弟子臉色蒼白,像是站了幾天幾夜沒闔過眼,話語也輕飄飄的沒有力道,但仍儘職儘責地給他們介紹薑家的基本情況:“楚家共有山脈一十五條,以中門為界,一十條供家中子嗣,老祖們修煉生活,那邊五條。”
他極不情願,像是懷著某種畏懼之心地伸手遙遙指了指邊上完全沉入夜色中的起伏曲線,囫圇補充道:“那五條是薑家祖脈,祖脈是薑家的根本,平時極少有弟子被允準去那邊祭拜。”
就在這時,從他們身邊走過幾個穿同樣衣裳的弟子,楚明姣看了看,心中覺得頗為奇怪。
這些年輕人怎麼一點活力與朝氣都沒有,個個瘦得和琵琶精似的,手腕比她還細,幾乎隻有一層皮連著肉,滲人得很。
那明明,先前那個管事肥頭大耳,膘肥體壯的,一人身上恨不得裝滿了三人的油水。
汀白注意到楚明姣的眼色,頗為直率地問出了這話:“薑家年輕人都過得不好嗎?我看方才過去的兩位道友,腳步虛浮著,練水上輕功似的。”
楚明姣不由在黑暗中彎了彎眼梢。
聞言,那為他們帶路的弟子停下腳步,分外苦澀地笑:“不然,道友們以為,我們何至於廣招四十八仙門的年輕一輩們求助——這樣丟人的事,薑家也是世代屹立不倒,聲名並不比四十八仙門差的望族啊。”
楚明姣臉頰上的微末笑意凝了凝,她回頭在這片崎嶇山地中尋找薑家之人的身影,兩個三個,五個十個,凡被她視線捕捉到的,要麼瘦骨嶙峋令人心驚,要麼身入遊魂心不在焉,沒一個是看上去正常的。
“這怎麼回事?”她壓低聲音問。
“具體情況,等會會有我薑家子弟上門告知諸位的。”
此時,那弟子在一座燈火通明,足有七八層高的高樓前停下腳步,指尖凝出一條傀儡絲,唰的釘在空中,像某種信物似的,高樓的門朝外徐徐展開,呈迎客之態。
那弟子送他們進去,漠然說了最後一句:“我們這些天資平平的,地煞還不怎麼搭理,真正要被吸乾的,全是頗有慧根的主脈弟子。這十五年,光是橫死,病死,甚至無故溺亡的都有足足六十七個。百代世家,到而今,隻剩薑似勉強撐著,還遠遠落後於人。”
真是……真是恥辱。
聽完。
楚明姣朝那隱晦的,時時刻刻散布著不詳氣息的祖脈看了看,琉璃似的眼仁中晦色如潑墨般散開。須臾,她撇了下嘴角,低喃道:“又是這種靠吸食年輕天驕的骨血而存活的東西啊。”:,,.,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