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魚本以為第二天先來找自己的還會是鄭大爺,卻沒想到一開門,看見的就是秀芬阿姨。
老太太穿了套藕荷色的長裙,脖子上係了絲巾,踩著貓跟鞋,十分優雅。
她的頭發已經花白,卻沒有刻意染過,就這樣大大方方挽起來,向世人展現歲月留下的痕跡。
她對牧魚笑了笑,說明來意,“給你添麻煩啦,今天我會跟他把事情說清楚。”
為了表示歉意,她甚至還買了一束帶著露珠的太陽花哎!
牧魚有點手忙腳亂,開心極了。
他第一次收到花束,竟然是一位漂亮的阿姨送的。
陰影處的師無疑眯眼。
花束啊……
牧魚有點害羞,連忙側身請她進來。
“阿姨您今天格外好看。”
而且她眼睛裡有光哎,像星星,顯得精氣神十足。
若在以前秀芬阿姨可能會不好意思,推說“哪裡”什麼的。
可今天,她忽然不想了。
因為出門前,她也覺得自己這樣打扮很好看,為什麼要說謊呢?
去他的謙虛,我要像梔子花一樣,偏要美煞人。
於是她大大方方地點了頭,莞爾一笑,“謝謝,我也覺得不錯。”
話說出口的瞬間,她忽然覺得很高興。
原來自我肯定是這樣令人愉悅。
她又有些遺憾,為什麼以前的六十年沒意識到這點呢?
所幸她還活著。
隻要活著,就永遠不嫌晚。
店裡沒有花瓶,不過有幾隻洗刷乾淨的細長粗瓷酒瓶,因為造型和色彩都很古樸,牧魚沒舍得扔。
現在倒正好拿過來用。
牧魚往裡麵注入清水,將太陽花插進去,退後兩步端詳,也覺得很好看。
還有點鄉間村舍的自然之美呢。
安置好花束後,他端了杯芒果汁上來,試探著問:“您是怎麼知道的呢?”
該不會鄭大爺真的入夢了吧?
秀芬阿姨溫柔一笑,“他們是我養大的,怎麼瞞得過我呢?”
昨晚各自回家後,鄭晶姐弟倆幾乎一宿沒睡。
老天爺,我們跟去世多年的老父親說話了!
談的還是我媽的新男友!
這是何等狗血的場麵!
於是今天一大早,鄭晶就忍不住給媽媽打了電話,彆彆扭扭說些支持的話。
結果一下子就被老太太發現不對勁,逼問之下,鄭晶隻好講了實話。
其實在這之前,秀芬阿姨還有些猶豫,覺得自己是不是太著急?
而且因為傳統觀念的束縛,她就想著,一把年紀了再嫁,會不會說出去不太好意思?
可聽女兒說了昨晚的事情後,秀芬阿姨腦袋裡嗡的一聲,突然就從胸膛裡燒起來一把火。
她感到憤慨,感到委屈,又覺得不甘。
憑什麼呀?
你已經死了,國家法律都自動承認我恢複單身,憑什麼還要來對我指手畫腳?
就因為結過一次婚,你就要約束我一輩子?
你死了,還要讓我陪葬不成?
誰要守活寡!
都說開竅隻在一瞬間,於是突然之間,秀芬阿姨開竅了。
她想填補以前的空缺,想不辜負餘下的人生,想勇敢地去追求幸福。
於是等晚上鄭大爺過來時,臉上就變得相當精彩。
我資敵了?!
這是什麼世道!
看著好像比幾年前更年輕的妻子,鄭大爺酸溜溜地說:“我才死了幾年啊,你就變心了。”
女為悅己者容,以前咱倆過的時候,也不見你打扮得這麼上心。
秀芬阿姨就道:“我又要上班,又要養孩子,好不容易回到家裡還得洗衣做飯備課改作業,哪裡有時間打扮?”
鄭大爺一噎,好像確實是這樣。
剛結婚那兩年,老伴兒貌似也挺精致來著,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可後來……
從什麼時候開始不一樣的來著?
啊,老大出生之後。
晉升為新手父母的他們著實過了兩年焦頭爛額,雞飛狗跳的日子,什麼都要會,卻什麼都不會。
好像從那個時候起,秀芬就顧不上化妝,顧不上打扮了。
為了多爭取幾分鐘睡眠,她甚至連精致的高跟鞋都束之高閣,換上更穩當,更適合奔跑,也更方便打理的休閒鞋、運動鞋,每天跑著上班。
鄭大爺偶爾也會幫著帶孩子,但絕大部分時間,孩子還是媽媽帶的。
有時他累得人仰馬翻,半夜聽見孩子哭,動都動不了時,還能聽見身邊的妻子掙紮著爬起來,去給孩子喂奶。
他不是沒想過幫忙,可好累呀。
“幸虧我不是女人……”類似的念頭,無數次從鄭大爺腦海中劃過。
鄭大爺有些心虛,可轉念一想,誰家不是這麼過來的?
真要論起來,他還給孩子換過尿布,帶他們出去玩,已經算同齡人中做得很不錯的啦。
“合著咱們這麼些年的感情,就都沒了唄?”
他帶著點羞惱,帶著點氣憤,還帶著點連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不敢確認,或者說不想確認的恐懼。
如果妻子再婚,孩子們有了新爹,會不會,會不會過段時間,自己就會被徹底遺忘?
在地府的幾年經曆讓他認識到,生理上的“死”並不是人生的終點,被世人遺忘,才是真的死亡。
秀芬阿姨抬起長滿皺紋,卻依舊美麗的眼睛,平靜道:“說這樣的話,就是你自己賭氣了。”
看著老伴兒微微泛紅的眼眶,鄭大爺張了張嘴,忽然有些心酸。
是啊,他就是在賭氣。
可氣什麼呢?
氣妻子真的要拋棄自己?
還是氣自己不夠優秀,不敢麵對現實,直到現在才意識到,當年妻子跟著自己,確實受了不少委屈。
大概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
我確實可以做得更好的。
鄭大爺默默地想。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就算塊石頭,湊在一起過四十年,也能捂熱了。
當初他們是領導介紹認識,最初,確實是沒什麼感情基礎的。
可後來組建了家庭,又有了孩子,經曆過風風雨雨,一起哭過笑過,誰能說沒有感情呢?
真一點感情都沒有的話,也過不到現在。
有時鄭大爺自己都在想,他們過了一輩子,這到底算不算愛情?
細細想來,或許還是親情多些。
但無論如何,他們確實曾是世上最親密的關係。
當初自己去世,哭得最傷心的就是老伴兒了。
唉,自己走了,就剩下她了。
她有咽炎,平時要開加濕器,卻總忘記清理,都是自己做的。
也不知自己走了這幾年,她學會沒?
還有平時需要訂桶裝水,你一個孤寡老婆子在家,可彆什麼人都隨便放進來……
鄭大爺忽然長長地歎了口氣。
這口氣一出來,他整個都萎靡了,好像這幾天支撐他“無理取鬨”的東西,轟然倒塌。
“那年畫架被延兒弄壞了,你急得要哭,我說一定給你修得看不出來,是騙你的。”鄭大爺雙手放在膝蓋上,前後摩挲了幾次,“其實我沒能修好……”
“我知道,”秀芬阿姨忽然笑道,“你趕在我下班之前買了個新的換上,當時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鄭大爺一愣,也拍著腿笑了。
“唉,也對,你天天對著,怎麼可能看不出來?”
他以為自己騙了老伴兒幾十年,可沒想到,原來是對方一直都知道。
鄭大爺撓了撓頭,“真不想走得這麼早啊……”
退休金還沒回本呢!
誰知牧魚剛把這話傳達過去,一直溫柔微笑的秀芬阿姨抹了抹眼淚,突然開啟狂暴模式:
“是我讓你早死的嗎?!”
牧魚:“……”
師無疑:“……”
阿姨你誰?!
鄭大爺直接被嚇了一哆嗦,“我沒……”
然而秀芬阿姨完全不想聽他的解釋,不等牧魚轉達就機關槍一樣噠噠噠瘋狂掃射起來:
“就不知道上輩子欠的兩口黃湯、那幾口煙是怎麼的,天天抽天天抽!我勸多少回了,你聽了嗎?
狗屁的【飯後一隻煙,賽過活神仙】,現在神仙了吧?美了吧?
看看你這個德性,人家那些大領導整天憂心國事,也沒見煙酒不離口。你倒好,渾身沒有二兩肉,肩頭擔子沒有一指寬,也不知哪來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