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無疑!”
牧魚心頭一跳,小聲喊道。
沒有回應。
樓下看客們像剛才那樣坐在位子上安靜看戲,那燈還是亮的,空氣還是香的,一切都跟幾秒鐘前一模一樣。
唯獨沒了師無疑。
“師無疑!”
牧魚忍不住抬高了聲音。
此時戲已開場,後台伴奏時有時無,唯餘台上的杜麗娘和婢女說笑。
論理兒,牧魚這一聲著實不算低,可所有人都跟沒聽見似的,照樣盯著戲台,如癡如醉。
之前師無疑在時,牧魚總覺得無所畏懼,上天入地都去得,沒什麼大不了。
可如今冷不丁隻剩下自己,突然就跟一個人缺了半邊似的,腔子裡嗖嗖漏風,心裡沒底。
他就好像急糊塗了,腦袋裡昏昏沉沉,下意識站起來想去找人,可抬起來的腳還沒落下,腦中突然一道白光閃過:
不對!
師無疑不可能不告訴自己就悄悄溜走。
即便他離開,自己也不可能一點兒動靜沒聽見。
牧魚緩緩收回腳,低頭看向腰間:
胖頭魚勾魂索不見了。
所以,不是師無疑不見了,而是自己或者他們都在某個時刻被拖入另一個獨立的鬼域。
空氣中突然傳來一聲極輕的男聲,似乎有些驚訝:
“咦~”
牧魚猛地回頭,“誰在哪裡?”
是五爺嗎?
牧魚才要追問,突然周圍所有的場景都被扭曲,像被下水口瘋狂抽走一樣暈眩起來。
他本能地閉上眼睛,再睜眼時,一切都變了。
牧魚驚訝地發現,自己坐在一間頗具民國特色的屋子裡:
古色古香的木質結構框架下,又充斥著大量西方文明入侵的痕跡,比如說皮鞋、琺琅茶壺,以及博古架邊擺放的留聲機。
視野有些僵硬,與其說是牧魚自己的,倒更像是玩某種全息遊戲的體驗。
又或者是在借著彆人的視野看故事。
他低頭,就見自己穿了身雪青色繡翠竹的緞麵長袍,右手拇指上帶著一個翠玉扳指,掌心還捏著把泥金折扇。
這……是誰?
“……老五,大哥跟你說話呢。”
陌生的男聲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開始有些模糊,像隔著一層玻璃,朦朦朧朧聽不真切。
牧魚抬頭望去,就見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跟“自己”差不多打扮,濃眉大眼,似乎很憨厚的樣子。
見他抬了頭,“大哥”的臉色好看了些,這才繼續道:
“我拿你當自家親弟弟,這才說這樣掏心窩子的話。
彆怪大哥說話不中聽,咱們什麼身份?人家什麼身份?聽我一句勸,彆總拿喬,沒好處!既然如今做了班主,也得替大家著想,不能像個孩子似的,由著自己的性子胡來……做人不能這麼自私。”
雖不明前因後果,可牧魚還是清晰地感覺到一股怒火在胸腔裡熊熊燃燒。
他看見“自己”站了起來,將扇子往桌上一摔,冷笑道:
“我自私?我拿喬?我是什麼身份?我本本分分吃飯,不像有的人忘了國仇家記恨,去給日本人當狗!”
哢嚓一聲,扇骨斷成幾節,順著光滑的桌麵滑了下去。
牧魚,又或是五爺往前走了幾步,指著外頭道:“梅先生都蓄續不給日本人唱戲,我也不做那亡國奴!”
他急促地踱了幾步,又折回來,幾乎指著老大的臉說:“我自私?姓焦的兄弟倆來一次我惡心一次,我攆過嗎?若我自私,一早給打出去了!”
說罷,他一掀袍子坐下,“要唱你唱,反正我不唱!”
焦先生來看了一陣子戲之後,就給兄長發了電報,說蓉城出了個名角兒,著實了不得。
焦大聞訊而來,一見五爺,眼珠子都綠了,就差伸著舌頭上來舔。
但兄弟倆竟克製住了。
五爺並沒覺得輕快,反而有種風雨欲來的壓抑和沉重。
因為他太了解這種人了。
這會兒不求,必然在謀圖更大的。
果然,兄弟倆私下商量了幾日,後來找到五爺,說想讓他給日本人唱兩出。
“想必五爺也聽過大東亞共榮的理念,太君是很有誠意的,千裡迢迢跑到咱們這兒來做事,多麼感人肺腑!”
“我的上司,小田隊長是個極其仰慕中國文化的人,來了之後,特意參觀了許多文物,大為讚歎。早前兒沒能聽到梅先生的戲,他就深感遺憾,如今可不能再錯過啦……”
這是要讓自己給日本人唱戲呀!
五爺當場拉了臉,拂袖而去。
焦家兄弟惱了一回,私下又找了許多人做說客,到底不管用……
他們私底下發了狠,決定要是實在說不通,一定要給花門點顏色瞧瞧。
梅先生名氣大,海內外都有他的鐵杆粉絲,其中不乏位高權重者,所以他自己不想唱,日本人還真沒什麼法子。
但這位五爺就不同了。
不過是個小小蓉城裡的角兒,放在外麵略有點名氣罷了,也沒什麼有本事的靠山,弄他還不跟玩似的?!
若不殺雞儆猴,他們還有什麼臉麵,太君還有什麼臉麵?
貓貓狗狗都要騎到他們頭上拉屎撒尿啦!
老大臉上泛了紅,湧出一點類似惱羞成怒的情緒來,擱在桌邊的拳頭也緊了緊。
但他很快調整好,又用那副一直以來的憨厚神色慢慢道:“我倒是想,可惜人家不稀罕。”
“你!”
五爺蹭的站起來,氣得眼睛都直了。
良久,他怒極反笑,“好好好,我今兒算是瞧明白你了,我替我爹不值,替二哥三哥不值!”
聽他提到二爺三爺,老大驟然變色。
他像夾到尾巴的貓似的從凳子上彈起來,先撲到窗邊往下看了看,然後才躡手躡腳走回來,壓低聲音拚命道:
“你瘋啦!這個時候還敢提他們!不知道現在日本人滿大街的抓□□餘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