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紫點點頭, “奴婢聽聞慶壽山上除了普渡寺,還有一座水月庵, 隻是這水月庵名頭不響, 又從不對外收受香火,故而鮮有人知。而寧安大長公主殿下這些年, 便是在那水月庵中修行。”
“那......你知道大長公主為何會在這裡修行嗎?”
“這個,奴婢是真不知。奴婢之所以知道這事,也是因奴婢進山莊的那一年, 就是大長公主來此的時候。後來......後來......”
染紫猶疑了一下,想到她師父為她做的打算, 讓她成為沈貴人的身邊人, 便還是接著說了:“後來奴婢問過師父, 奴婢的師父就是尚服局的曹尚宮,她說大長公主牽涉到當年憫王之事,讓奴婢不要多問。”說到最後,染紫神色有些緊張,說話聲都幾乎成了氣音。
看染紫的樣子, 這必定是一件皇室不欲人知的秘密。然而——憫王又是誰?沈珺悅深深覺得, 作為一個非本土人士,這秘辛真的聽得很是吃力。
倒是玉環,聽到這裡終於有了些反應:“憫王?你是說, 先太子?”說完又忙捂住嘴。
沈珺悅真想讓她們把前因後果說給她科普一下,可惜此時此地明顯不合適。
她頓了頓,問染紫:“既然知道那邊可能是大長公主, 我們是不是得過去幫幫她?”
“啊?奴婢也不知道,奴婢從來沒見過大長公主殿下,山莊裡好些人好似也不知道大長公主殿下在水月庵的事情。”染紫一個小鎮姑娘,若不是來了頤德避暑山莊當差,一輩子也見不到哪個貴人。
沈珺悅問完也知道自己問錯人了,三個人裡,她是主,還是自己拿主意吧。反正,她又偷瞄了一眼那個女子,是不是大長公主,誰知道呢?
心裡有了主意,叮囑她們二人,“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一會出去我怎麼說你們怎麼做便是。”
於是她們從樹後出來,再不遮掩行蹤。沈珺悅帶著兩個宮女便與那疑似寧安大長公主的女子“偶遇”了。
那女子聽見身後的動靜回過頭來,沈珺悅看清她的臉,端的是貌美如花,豔若桃李。即便身著最簡單的灰藍色緇衣,還頂著一頂僧帽,也無損她的美貌。隻是瞧著應已過花信之年,眼角已出現些許歲月的痕跡。
看見生人出現,那女子沒有一絲慌亂,她一眼掃來便知沈珺悅是主子,饒有興致地上下打量起她,主動開口道:“你是何人?”
她這樣的表現,沈珺悅心裡對她的身份已有七.八分肯定了,便坦然道:“妾為雲溪宮貴人沈氏,師太又從何而來,怎孤身在此?”
那美師太粲然一笑,頓時風情無限,嫵媚動人。沈珺悅天天看自己這張臉,又見識過宮中各色佳麗,本已對美人免疫,不想這位大長公主長得美就算了,那舉手投足間的魅力才是真絕色。
大概又是美色惑人,沈珺悅對著她不自覺地就好言好語起來。
“能扶我起來嗎?”那美師太笑著說,卻根本沒有回答沈珺悅的問題。
美人笑臉相迎,沈珺悅也做不到視而不見,忙招呼玉環就要一起上手去扶她。還是染紫機靈,把她讓到一邊:“主子且慢,奴婢來。”
兩個丫頭合力將她架起。那美師太卻是個潑辣性子,站起來整整衣袍,對沈珺悅拱手道:“多謝貴人了,送佛送到西,你看,再麻煩麻煩貴人,把我送到後麵水月庵去?”
果然是水月庵,這氣度,這行事,看來此人是大長公主無疑了。
沈珺悅當下便要答應,又是染紫扯了扯她的衣袖道:“主子出來的久了,李公公大概很快就會找來了。”
這話其實是在隱晦地提醒沈珺悅,這大長公主與皇室的恩怨糾葛誰也不知道,她這樣貿貿然與其交往,也不知道會不會犯了皇上的忌諱。
沈珺悅明白染紫的意思,但同時也沒辦法將大長公主放下。就算此地算不得危險,可是明明遇到受傷求助的人,卻為了沒影子的憂慮選擇袖手旁觀,這不是她的行事準則。
故而果斷到:“染紫留在這裡,我與玉環將這位師太送去水月庵。”
染紫一聽急了:“主子——”
“就這麼定了,如果李保找來,你如實說便是,也不必再去尋我,我去去就回,彆在路上又走岔了。”說到“如實”兩個字的時候對染紫使了個顏色,話音也格外重一些。
美師太一直笑眯眯地看著沈珺悅與她的宮女因她而意見相左,又看著沈珺悅三言兩語下了決定後立時與她的宮女換手來扶她。
對這小貴人不免有些改觀。原本看外表以為是個嬌嬌柔柔的花瓶美人,原來也是個有氣性又爽利的脾氣。
留下染紫在原地憂心忡忡,沈珺悅與玉環扶著美師太一步步往水月庵去。
見沈珺悅不繼續追問,美師太自己反而問她:“你怎不問我是誰?還是你已經知道我是誰?”
話說得繞口,意思卻很明白。沈珺悅淡然一笑,輕飄飄道:“師太若願意說自然會告訴我,師太若不願,我又何必強人所難。何況萍水相逢,我也不是非知道不可。”
那美師太聽完她這話,卻定定地看著她,沈珺悅渾不在意,神情自若地由著她看。
見她如此,那美師太忽而笑道:“你這小姑娘有意思!告訴你也無妨,我法號明心,原是大盛朝的寧安長公主。噢,現如今已是大長公主了。”說完還是盯著她瞧。
沈珺悅依然老神在在的樣子,並不因她忽然自報身份而有什麼特殊對待,隻是接了一句:“現如今也不大方便,妾身就不給大長公主殿下行禮了。待到了水月庵,再給您見禮。”頓了頓,卻又問“是往左還是往右”,原來走到了一個岔路口。
寧安大長公主好長時間沒接觸外人了,更何況是成徽帝的妃嬪,除了皇後小時候她見過,彆的人與事她可以說是一概不知,應該說,她也不願意知道外麵的任何事情。
然而她骨子裡皇室公主的驕傲,她這數十年的率性,並沒有因為偏居水月庵而有半分的減弱。她依然是十年前的她,並沒有變過。
即使這小貴人幫了她,但她依然對她言語試探,後來故意說出自己的身份,也是存了戲弄之心,想看看她會不會被嚇住。
然而沒有。這小姑娘一臉的平靜,麵對她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好似她天天就住在京城皇宮裡,是她日日可見的人物一般。
寧安大長公主忽然覺得很沒意思。她意興闌珊地回答了“往左”,跟著就再也沒出過聲。臉上的表情也收斂起來,轉眼間就像個真正的比丘尼。
沈珺悅心中詫異,隱隱猜測大概是自己方才的反應不合她的意,惹她不高興了。遂在心裡暗暗吐槽,這美人公主夠美夠辣脾氣也夠大的。
走了不算遠的一段路,水月庵的院門已經可見。恰好有一比丘尼正打開院門要出來。
寧安大長公主看見那人,便停住腳步對沈珺悅道:“我的人來了,你們送到這裡便可,回去吧。”
沈珺悅聽了便收回攙扶她的手,對寧安半蹲行了個福禮,“如此,妾身便告退了。”語畢便利落地轉身,帶著玉環朝來路返回。
寧安一直看著她的背影,待她走出了幾步遠,忽然又叫住她:“你叫什麼名字?”
沈珺悅回頭朝她嫣然一笑:“沈珺悅。”
寧安愣了一下,隨後也回以微笑,這次卻是坦然而美麗的笑,“好,我記住了。若有下次再遇.......”說著說著自己又笑了,重新道:“應是沒有下次了。但我可以許你一件事,若你遇到了難處尋到這裡來,我便幫你一次。”
這會換沈珺悅愣住了,有些摸不清這大長公主的路數。
而此刻那個出來找寧安的比丘尼已經奔到她身前:“公主,您怎麼自己一個人出去了呀——”
“停!你過來,我腳崴了你快扶我進去!”寧安不耐煩地打斷她。
那比丘尼聞言忙上前扶住她,一邊扶還一邊念叨:“您怎麼受傷了!奴婢都說了......”一點都不怕她。
後來的那個比丘尼從頭到尾都沒分過一個眼神給沈珺悅主仆,仿佛她們二人是這山間的植物,她眼裡的活人隻有寧安大長公主。
沈珺悅就愣愣地看著那兩人攙扶著進了水月庵,隨後那扇院門又關上了。她不由得轉頭問玉環:“你還看得見我嗎?”
玉環噗呲一聲笑了:“咱們回吧。”她性子本就沉穩些,笑一笑就過去了,也不懂怎麼逗樂她鬱悶的主子,一心隻想著快點兒回普渡寺去,以免李保那邊兒久等了。
她對禦前的人總有一分恭敬,生怕哪裡得罪。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玉環操心的多些,怕哪裡不注意,惹了禦前的人使絆子,影響成徽帝與沈珺悅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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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仆二人原路返回,果見李保已經尋來了,站在染紫身邊不知道正說著什麼,急得滿頭汗。
看見她回來,仿佛見了什麼救星一樣,“哎喲貴人主子,您總算回來了!皇上那邊兒差人傳您呢!”
怪不得他急得那樣,真是事不湊巧。偏生今天帶了沈珺悅上山來玩,這一來一回的就費時間,傳話那人說的又是皇帝急召,不可耽擱。
李保領著人就往後山來找她,結果又聽染紫說她扶著個崴腳的比丘尼往水月庵去了,李保當即就要去追,還是染紫拉住了他,轉達了沈珺悅的囑咐,又再三保證她去了已經有一會應該快回來了。
可是左等右等不見人,李保就有些站不住了,對染紫話裡話外也帶了些埋怨。
可憐染紫有苦說不出,她是為沈珺悅著想,怕李保追過去了,萬一發現那個比丘尼是大長公主又扯出什麼彆的事來——總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此想著,當然要拖住李保不讓去了。
就在李保耐心即將告罄的時候,沈珺悅及時回來了。
聽見成徽帝急傳,問傳話的人又問不出個一二三來,怕誤了皇帝的事兒,幾人隻好匆匆往山下趕。
普渡寺向頤德避暑山莊的這麵山坡坡度較緩,因此當初修的是和緩的階梯。上來的時候時間充裕,沈珺悅沒要肩輿,是自己悠悠然地走上來的。
這下好了,因事發突然,李保給安排的那頓豐盛的齋飯沈珺悅也還沒來得及吃上,肩輿她又沒讓跟上山來,這會腹中空空地趕路顛簸下山,她既是餓也是累。
若不是玉環與染紫兩人在旁將她夾在中間扶持住,她早走得腿軟了。
好不容易下了山,上了攆車,沈珺悅儀態全無地趴在車內的條板上,累得不能動了。
玉環也累得夠嗆,實在是從小跟著沈珺悅,不管在沈家還是進了宮,都沒要她乾重活累活的時候,也就比她主子那副體軟身嬌的身板好一些。
染紫從小苦慣了,這會比玉環頂事。她從攆車的屜櫃裡翻出兩包點心,又倒了茶,扶起沈珺悅坐好了才道:“也不知道皇上那邊是什麼事兒這麼著急,您先吃些點心墊墊吧。”
沈珺悅對她笑笑:“你跟玉環也吃一些吧,跟著我上上下下的,茶水也都還沒喝一口。在我這不拘那麼多。”
攆車急急地往觀月樓去。沈珺悅喝了茶配了兩口點心,稍稍安撫了下空空的胃,才覺好過一些。
就是方才一陣急走,攆車上又沒有趁手的物事,玉環隻能給她抿了抿頭發,擦了擦臉,然而這麼短的時間再如何收拾也不頂事,沈珺悅還是略有狼狽。
一行人匆匆到得觀月樓。
沈珺悅彎腰下了攆車,剛剛站定往樓裡看。
樓內的成徽帝聽見通報聲,便立刻從觀月樓正廳出來,他一身玄色衣裳,身形高大,劍眉星目,英氣逼人。
盛臨煊站在廊簷下朝她看來,停在那裡一下就攫住了沈珺悅的目光。看見她,清冷的麵容頓時化冰成水。
兩人目光相吸,朝彼此一步步走近。
盛臨煊在兩人隻有一步之遙的時候便握住了她的手,隨即如一陣旋風將她席卷,帶進了旁邊的一間廂房。
“砰”地一聲,盛臨煊甩袖關上廂房的門,阻隔掉屋外的一切視線。
屋內的光線暗下來,盛臨煊將沈珺悅抱在懷裡,便親了下來。
兩人有幾日未見了,然而沈珺悅在這一刻也來不及羞澀,甚至不及作出什麼彆的反應,便被帶入了這一場洶湧的情潮中。
男人的親吻霸道、急切。沈珺悅無力招架,隻能被他帶著沉.淪其中......
兩人之間呼吸相融,深濃的情感在這一刻用這種方式輾轉傳遞,吻至動情時,盛臨煊將她緊緊地抱住,仿佛愛入骨髓。
沈珺悅今日本就受累了,又經了成徽帝這一遭,待他放開她的時候,真是一點力氣也無,隻能靠在他身上急切而短促地呼吸。
盛臨煊低頭看她,那雙頰潮紅,鬢發微濕,一副雨打嬌花的模樣,看得他身體又是一緊。
忙又將她攬進懷裡,靜靜地平複身體的躁動。默默地親吻她的額頭、發頂,摩挲她的後背。
安靜了片刻,盛臨煊才在她耳邊說道:“朕有事要辦,須得離開避暑山莊。快則十日,慢則半月,便會回來。”
沈珺悅頓了頓,雙手抱住他腰,更依戀地貼近他:“臣妾在這裡,等您回來。”
盛臨煊心頭一熱,噴薄而出的感情湧動著,讓他幾乎放不開懷裡的人。
然而外頭事急,屬下們都等著他,他不能再耽擱了。他鬆開她,捧起她的臉,從眼睛一路啄吻到她的唇,這次的親吻是柔緩的、憐愛的,帶著脈脈的溫情。
他低低地說道:“朕該走了。”唇仍貼著她的唇。
沈珺悅雙眸水光瀲灩,倒映著眼前人。她就著這個姿勢主動與他碰了碰唇,又主動脫離他的懷抱,彎起唇朝他甜甜一笑,香軟明媚,美麗動人。
“心之所願、行必達之,臣妾願皇上馬到功成,早日歸來。”
沈珺悅為他整理衣袍,忽然想到了方才偶遇了寧安大長公主之事,她猶豫了下,還是告訴了成徽帝:“臣妾今日在慶壽山上遇見了一個人。”
手上為他理著衣領,她抬頭看著他道:“是個比丘尼。她在山裡崴了腳,臣妾送她回水月庵。她說,她是寧安大長公主殿下。”
沈珺悅一直關注著成徽帝的表情變化,因此第一時間捕捉到他臉上一瞬間閃過的錯愕、澀然、懷念等等複雜的情緒,但並沒有怨、憎、怒。
他眼中的種種最後仍歸於平靜,溫和地摸摸她的頭道:“如果她告訴了你她的身份是寧安大長公主,那必是姑母本人無疑了。”
沈珺悅坦然道:“臣妾其實並不好奇,隻是既遇到了,臣妾又笨得很想不通其中緣故,便告訴皇上吧。臣妾不想猜,更不想與皇上之間有莫須有的嫌隙。”
盛臨煊心中觸動,她在他麵前毫不掩飾,與他沒有任何的秘密,“無妨,姑姑她......朕也拿她無法。隻是此事說來話長,待朕歸來再與你細細分說吧。”
他笑了笑,又捉住她忙碌的小手捏了捏:“皇家舊事,雖不可為外人道,但經年已久,此事於朕並非禁忌,你無須放在心上。便是再遇到了姑母,也沒什麼。”說到最後,他又笑了下,仿佛帶了些無奈,又有說不清的意味。
沈珺悅不太懂他這種情緒,但她隻要知道大長公主的事情對盛臨煊來說並非不可對她明言的秘密,這便夠了。
離彆在即,沈珺悅隻是不想讓這事橫亙在兩人之間。有時候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便能摧毀一段看似穩固的關係。沈珺悅深以為然。
門“嘎吱”一聲被從裡打開,廂房外的人眼觀鼻鼻觀心,微垂著頭保持著沉默姿態。
這個時候也沒什麼好不自在的了,沈珺悅與成徽帝的手牽著一道出去。
盛臨煊停下腳步,留下一句“等朕回來”,便放開他手徑自出了觀月樓院子。
沈珺悅站在觀月樓前,目光一直追隨他的背影,看著他翻身上了一匹膘健體壯、通體黝黑的駿馬,他端坐在馬上,氣勢淩人。
沈珺悅遠遠地看著他,心裡各種滋味。
成徽帝忽然轉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隨即轉回,抬手揚鞭催馬,帶著一隊人馬飛騎而去。
“主子,該回了。”不知道站了多久,待玉環小心翼翼地提醒她的時候,她才發覺腳都站麻了。
她回過神來,悵然若失道:“走,我們回去。”又強笑道:“餓了這半日,總算可以回去用膳了!”
玉環跟染紫對視一眼,忙湊趣道:“是呢,奴婢都餓得不行了,主子一會可要給奴婢們賞些好吃的補補。”
簇擁著她說說笑笑地回了摘星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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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日,李保照常日日來領著沈珺悅出去玩。
可不知是怎麼的,沈珺悅心裡卻沒有前幾日那麼得勁了。原本來說,成徽帝在與不在,其實對她並無區彆,畢竟他忙起來的時候,一連幾日他們兩個也不見得就能見上一麵。
但是,也許知道他至少也在這個地方吧。現在心裡清楚這個地方沒有他了,就好像心裡的倚仗,最重要的支柱不在了一樣,總有些不上不下的。
沈珺悅才恍悟,短短的時日,成徽帝強勢介入她的生活,方方麵麵滲透,已經對她有了這麼大的影響。她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實在令人難以拒絕。
她想再穩穩守住本心,真是十分艱難的任務。隻能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不要過分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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