魈做了個夢。
他已經很久很久不曾做過夢了。
尤其是,這個夢不算很好。
雖然說不上噩夢,但在服用過冉遺血,影響意識的業障也被清理之後,哪怕算不上噩夢、隻是過程讓他不怎麼舒服的夢也沒有再做過。
這是第一個。
夢中,他一個人站在望舒客棧的高處,荻花洲的風很冷,銀月淩空,月色同樣清冷如冰。
浮舍不在,彌怒不在,應達和伐難……
所有人都不在。
夢裡的他很清楚,除了浮舍之外,其餘的人,都已經因為業障走火入魔,或自相殘殺而死。
浮舍,隻有浮舍,下落不明。
因此他向帝君懇請,去層岩巨淵,傳出有夜叉蹤跡的地方調查往事。
途中風險不必言說,他醒來的時候,稍稍看著掌心出了一會兒神。
他不知道夢裡的自己是怎麼看到五百年前浮舍犧牲的畫麵,但他確實知道了:
浮舍犧牲在了層岩巨淵深處,業障讓他失去了記憶,混混沌沌,隻知道自己是為璃月而戰的夜叉。
直到回光返照的瞬間,他才想起自己的往昔,想起他自己的名字。
雖說是夢,但其實非常真實……畢竟,如果那是一個沒有小魚的世界,魈想,命運的走向大概就是這樣的。
業障啊,業障纏身的那些年,雖然因為栗茸的饋贈,身為仙眾夜叉也不會做噩夢,但仍然會被影響,隻能憑借心性強行壓下。
那麼多年的苦厄積壓……終於無法再與之抗衡,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魈是在生死邊緣都晃過很多次的人,這樣一個夢雖然會對他造成一定程度上的衝擊,但要是說讓他久久不能會神,那就大可不必了。
那個沒有栗茸在的世界,很真實,結局也確實充滿了孤獨的味道。
夜叉在一些瞬間,是能夠知曉天命的。
魈心想:或許,對於小魚而言,這就是她看到過的“未來”。
難怪昨天晚上她一直沒有在自己在場的時候說起層岩巨淵的情況,原來是因為擔心浮舍的結局被他知道。
少年仙人想到這裡,嘴角稍稍往上翹了一點。
夢境中失去浮舍的感覺確實不好受。
但夢醒之後,那種感覺便和心臟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牛皮紙似的,知曉,卻很難再感同身受了。
畢竟……
他活動了一下因為靠著樹乾而睡到僵硬的脖子。
現在的世界,是一個有小魚的世界啊。
這個夢,就隨它去吧。
魈想,他最多因為這個夢,對浮舍稍微客氣一點。
但,浮舍此人素來是個大事上可靠,平時卻時不時要犯賤,不犯賤的話皮癢的家夥。
估計……客氣也持續不了多久。
最多一個星期,他就又會回到提著和璞鳶追著浮舍打的狀態了。
*
浮舍並不知道自己的風評在魈那邊已經徹底崩壞了。
他在兩天前,服從歸終的調派,從璃月港出發前往層岩巨淵。
隊伍裡有倆來自術士世家的兄弟,哥哥叫伯陽,弟弟叫戎昭,都挺沉穩的,於是也都繼彌怒之後,成為了浮舍那種大大咧咧性格的受害者。
伯陽:“不是,夜叉兄弟,就你這四條胳膊的,你說啥我都不能信你的本名叫金鵬啊!”
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四周將這段對話聽得一清二楚的千岩軍將士甚至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
畢竟,忍笑是很辛苦的嘛,要用牙齒死死地咬住口腔內部的軟肉,整個口腔還在隨著麵部肌肉顫抖,就……大家在打仗方麵是專業的,如果說到種田,那更是血脈中流傳著天賦異稟的因子,但忍笑呢,就連訓練都沒有過。
所以不管多好笑,總歸都是會笑出來的。
浮舍用上一排右邊的胳膊撓撓頭,將原本就有些蓬亂,還硬質朝著天空紮去的頭發撓得更亂如鳥窩,努力做出一副“我很可信”的樣子。
他甚至還想到了一個很好的理由:“那啥,伯陽啊,你聽我解釋嗷。”
浮舍上排的左手豎起一根手指。
“首先,有沒有一種可能,我爹是隻鳥,而我娘有四隻手臂,在我出生之前,我爹娘都覺得我會隨我爹。”
他眨眨眼,努力做出一副無辜的樣子。
“然而,我出生之後他們才發現,原來我隨我娘。”
因為這一番論斷過於精彩,所以周邊把浮舍說話當單口相聲聽的千岩軍紛紛開始鼓掌。
“牛啊!”
“夜叉兄弟,說得有道理啊!”
伯陽:“……”
戎昭:“……”
這倆兄弟對視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一本正經胡說八道”這八個字。
雖然說得有理有據,但他們就是不信。
嗬,這位為人豪爽的夜叉兄弟相處起來很舒服是不假,但這個扯皮啊,他張口就來,臉皮厚得啊,那就像是在原本的臉上又貼了一層岩龍蜥的皮似的。
當然,這種聽起來有些冒犯的話,他們是不會說出口的。
哪怕這位夜叉兄弟看起來也是完全不會在意的樣子。
從璃月港走到層岩巨淵,再從層岩巨淵的入口深入到駐守點,一路上大概要走過兩天的路程——人多嘛,而且一日三餐也不能都吃乾糧,璃月人骨子裡是有一點對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追求的,或許這也是從帝君身上學來的講究,所以一日三餐裡麵,在當前這種算不得緊急的情況下,至少也要有一頓是明火挖灶埋鍋做飯的吧?
甚至做紅燒肉的還要先炒個糖色呢!
當然,這會兒才是早晨,距離起床開始行軍還沒多久呢,啃乾糧也算是啃了個飽,當然不會有人有著無底之胃,說這會兒就想要準備中午打個野雞回來拔毛煮柴火雞配麥餅之類的話。
這會兒呢,主要的問題是路上的無聊。
所以話題可以飛快地變換,從浮舍這位始終不肯透露非“金鵬”姓名的夜叉大哥,到浮舍這四條手臂到底要怎麼用武器。
“是四隻手用不同的武器嗎?那也太厲害了!”
“真的不會感覺腦子轉不過來嗎?”
“能不能請問一下,夜叉兄弟,有四條手臂是一種什麼感受啊?”
……
浮舍身處問題中心,似乎非常享受這種萬眾矚目的狀態,抬著頭,半眯著眼睛。
“啊,我有一柄□□,叫息災。”
“不一定都要用武器啊,我的掌法練得也很好。”
“哈哈大家就放心吧,你們跟著我,絕對不會出事的!”
浮舍,一款非常擅長和一天前才剛剛見麵的人打成一片的夜叉老大哥。
屬於是夜叉中具有社交牛逼症狀的第一人。
栗茸曾經有點心塞地想過:如果魈也有這種特質,那麼她或許就不用那麼為他擔心了。
但後來轉念又一想,如果魈是浮舍那個德行的話,也就算不上是美強慘,最多算是披著美人皮子的樂子人,那她也就不會從一開始就對魈傾注那麼多的感情了。
哎,有舍有得吧。
反正不管什麼性格,就現在的情況來說,不論是魈還是浮舍,都過得很好。
*
浮舍感受到風裡傳來熟悉的氣息,腳步放緩,開始環顧四周迭起的山石的時候,他正和身邊的千岩軍將士們吹噓到自己當年曾以萬夫不當之勇在戰場上建功立業,其強健的英姿,不僅令岩王帝君視其為愛將,甚至還讓他們那邊最小最可愛的一個小姑娘兩眼星星地管他叫“哥哥”。
“欸,咱們家小魚的聲音可軟糯了,聽上去心都要化了……”
浮舍:在環視四周,試圖找到金鵬在哪兒的同時,很難免地感覺到了一絲尷尬。
畢竟,當著彆人的麵搶妹妹什麼的……
咳咳。
果然,風色挺在一塊高處的石頭上,少年身形的夜叉穩穩地站在石頭頂上,手邊還提著一個個子更矮的小姑娘。
一眾沒見過這等世麵的千岩軍:“哇——”
緊接著,在看到魈身後展開的青金色翅膀的時候,眾人一齊:“嘖,夜叉兄弟,騙人就不地道了啊,這位才是叫金鵬的吧?”
浮舍:“……”
麻了,扯皮扯得太過,然後被當眾揭穿是種什麼體驗。
他覺得自己完全有資格回答。
魈:“浮舍,有事沒事的,不要總想著搶我妹妹。”
應達和伐難還滿足不了他當老大哥的心嗎?
四周就連戲謔的噓聲都響起來了。
魈麵上神情依舊,隻是從栗茸的角度看過去……
她總覺得魈好像在忍著笑意。
啊,果然是剛剛趕路的時候聽到了浮舍的話,覺得這家夥又開始飄了呢。
浮舍抹了一把臉:“不是,金鵬,彆那麼小氣。”
魈倒是覺得自己很難不小氣,他要是沒有來這一趟,絕對不會知道原來浮舍對自己的名字和小魚惦記了那麼久。
少年仙人微微垂眸,覺得防火防盜防浮舍這件事已經可以逐漸拉上進程了。
*
層岩巨淵一戰,哪怕僅從後來聖遺物的故事以及現場考察獲得的隻言片語中,都能夠輕鬆感覺到其中之凶險。
鑒於如此,栗茸是必然不會被允許涉足戰場的。
於是,她出現在這裡,僅僅是起到一個道具的交接,以及介紹使用說明的作用。
原本雖然被戳穿了扯皮,但仍然和其他千岩軍一起嘻嘻哈哈笑得全無一點騰蛇太元帥架子的浮舍在聽說將會有一群很是凶險的魔物潮襲擊層岩巨淵的時候,那張臉就沉了下來。
浮舍原本就是那種頗有些威嚴的長相,麵部因為昔日戰爭留下的疤痕更是會給他平添上幾分凶性,平時之所以沒人會因為這個害怕他什麼的,單純是因為他性格好,開朗活潑到可以當即上台去打一段快板說一段單口相聲,要是嘴皮子再麻溜一點,報菜名都不是說不了。
現在,往昔戰場上的殺氣和銳氣又全都在聽說敵人不好對付的時候浮現在他身上,整個夜叉的壓迫感就和先前大為不同了。
伯陽和戎昭二兄弟彼此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點餅圖——具體來說就是三分詫異三分安心和四分的理所當然。
現在這個樣子的夜叉兄弟,不,應該說是他們也曾從祖輩口中聽說過那麼點名字的,仙眾夜叉之首,騰蛇太元帥浮舍,看起來才真正是個會帶著千岩軍從十死無生的境地裡拚出一條血路的將才。
不過……戎昭摸摸出發前剃掉了胡子,這會兒隻冒出了點青色紮手胡茬的下巴。
如果不是在戰場上的話,先前那個會和他們扯皮,還會暗搓搓羨慕所以把彆人的妹妹搶過來當自己妹妹使的夜叉兄弟,其實更對他的胃口。
這次回璃月港,他想請浮舍喝頓酒。
要是栗茸知道了戎昭心裡在想什麼,一定會呸呸呸然後讓他在自己嘴巴上拍一下,反複念叨幾句“好的靈壞的不靈”。
哪有出發之前給自己立fg的呢!
又不是煙緋她爹!
跟著帝君出征當然可以想要立多少fg就立多少fg,畢竟摩拉克斯是文案編劇都無法左右的魔神,踹翻便當這種事情都已經做得熟門熟路了。
栗茸將玉淨瓶塞進了浮舍的手裡,在她手中顯得尺寸剛好的羊脂白玉,到了浮舍手裡,看起來沒比一隻養樂多罐子大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