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燃了一整夜。
夜見月還從未和友人這樣秉燭夜談過, 兩個人話都多,說到夜深也不曾冷場。最後二人就在道滿令式神搭起的營地裡休憩。
道滿是個周到嫻熟的旅行者,他把這塊營地布置得很舒適。
夜見月沒多久就睡著了。
所以, 她並不知道道滿蹲在她的身邊,一直就著月光看她。
已經做好的決定,就決不會後悔。
“這樣輕易相信他人可不好。”話說得漠然, 隻有微一顫抖的睫毛稍露複雜的心緒。
抬手, 一床柔軟而溫暖的皮毛便蓋在巫女身上。
夜見月睡得很香, 睡容很香甜, 會讓人聯想到一切甜蜜溫暖的事物。
道滿抬起的手舒展,半晌才緩慢收了回去。
他直起身子站起來, 輕輕一歎,“若還有下一次見我,一定要記得長記性啊。”
天邊漸有白色, 東方將晞。
蘆屋道滿目視海裡半露頭的太陽, 麵露厭惡。
高天原。
月讀越來越不耐煩。
他真的不明白一個破會議為什麼能開這麼久?!他已經在心裡列好了三大頁清單,這個破會議居然還在繼續。
而且, 這討論的究竟是多麼無聊的問題?
土地神究竟能有幾個神使?土地神位轉讓神使仍保留與否?
小小土地神, 居然讓高天原這麼關注的嗎?!
與會眾神皆已心不在焉,但是礙於天照坐於最上端, 按部就班地繼續瞎扯廢話。
豁地一聲,月讀麵無表情站起來。
天照冰冷而威嚴的麵容,“月讀。”
月讀與姊姊多年不和,也不在表麵做功夫,“吾有事,先行。”
天照眼神冷凝,右手一翻, 八咫鏡擋住了月讀去路。
“你既占神位,當儘職儘責,神議重大,不可早退。”
月讀冷冷看向上端的天照,星軌與月在他身邊交錯,他的眼神寒涼如霜,“重大?”
輕哧一聲,“今日果然是刻意攔我。天照,你又在算計什麼?”
日神與月神的交鋒,讓其餘諸神噤若寒蟬。
天照似覺冒犯,頗為不悅,“注意言辭。”
她不喜這個弟弟,但也不能真的放他去乾傻事。
金光輝映的寶鏡牢牢攔住月讀,統禦整個高天原的女神站起來,“月夜見,呆在高天原。”她意有所指地警告道,“凡塵之所終不是神明常駐之地。”
夜見月是被人群的喧鬨吵醒的。
她迷迷瞪瞪睜開眼,自己正被綁在一條小舟上。
小舟被繩索綁在岸上木樁,舟身很小。
海邊烏壓壓的人群,好像整個村子的人都聚集在這兒,所以那濃重的惡意也全部濃縮在此。
夜見月登時反應過來。
這一張張空洞的臉龐,愚昧使他們兩眼無神,恐懼使他們精神振奮,又衰敗又昂奮的表情扭曲得就像一個個惡鬼。
——他們想沉了她。
“……多合適的沉海的祭品!”
“不然算了吧這臉多值錢……”
“……哼說不準是山裡的狐女呢,你見哪家人會長這樣?!”
“瞧這臉蛋海神會喜歡的!”
……
亂七八糟的聲音。夜見月仿佛置身在無邊無際的惡意中。
越過人群更遠的位置,風帶來了她熟悉的聲音。
蘆屋道滿恭敬的聲音,“伊邪那歧命,您看,她是否是您要找的人?”
伊邪那歧……
夜見月怎麼也沒想到這背後主使會是一位神明,伊邪那歧命最初的神祗之一,在某種意義上,是她供奉的神明的父神。
蘆屋道滿聽命於伊邪那歧……雖然與他相識不久,但是蘆屋道滿的任性不馴她深有體會,他是絕對不會受人擺布、聽憑命令,即使這個人是伊邪那歧。
夜見月已經順手解開了繩索。
她保持原樣,靜候其變。
那道熾熱的視線就像一條惡心的毒蛇吐著信子無形舔舐她的身體。
神明冰涼的視線上下逡巡。
神的貪婪與人的貪婪彆無一二。
委實惡心。
蘆屋道滿提議:“您可要在靠前一些確認?”
神道貌昂然地微一頷首,【可。】
或許是祂並未把小小人類放在心上,又或許是利欲熏心失了謹慎,伊邪那歧根本不曾在意蘆屋道滿的動作。
落後祂半步的蘆屋道滿唇邊若有若無一抹嘲諷的笑意。
神明在半空越靠越近。
但是,祂不知此地漁村曾經犯下滔天的罪行。許多年前的漁村曾試圖沉海一位高貴無暇的神明。掀起的巨浪席卷整個村莊,一整個村莊幾若無人幸存。
死去的人負罪在地獄煎熬不得往生。
賴有遠方神社鎮壓,以及黃泉的約束,此地汙穢的怨氣和惡意並未釀成大禍。
此時淡淡彌漫的汙穢擋住了神明的視線,封印的氣息若有若無。祂越貪婪就越心急,越靠越近,越靠越近,隻想看得分明。
祂的背後,蘆屋道滿的麵容如同寒冰的冷漠。
神明已經停在了正上空。
圍攏的瘋狂的村人已經抱來了大大小小的石塊,繩索被斬斷,小舟飄飄揚揚。
他們打算扔石沉船。
夜見月仰起頭。
道滿他想乾什麼……
道滿等待此刻多年。
當年他甫一從【蝕】流落至此,淡海的多賀,就遇見了高高在上的神——伊邪那歧命。祂在他心口留下印咒試圖控製他,命令他,去尋找所謂天命之人。
他啊,最討厭命令了。
這個國度,就算隻是凡人的惡意也能將人變成惡鬼和妖怪。這麼些年,他四處周遊,挑撥人心,算計爭鬥。這個國度最恐怖的妖怪,最貪婪的人心,最凶惡的罪行……一點點一點點,從怨鬼、惡妖、罪人身上一點點收集,他耐心十足的收集起這許多許多怨恨和汙穢。
再加上運氣很好的找到了這麼個合適的村莊。
又多麼湊巧,新建立的村子又犯下了相似的罪行。
在此刻。
村人貪婪愚蠢的惡意在他步下的陣法牽引下,將會與死去之人的怨恨相糾纏,最終在這小小漁村形成了最高明的惡陣。
足夠將那位傲慢的神明拉入汙穢。
道滿動作不急不緩,慢條斯理地抬手,整頓衣袖,再拿短刀劃開手心,鮮血淋漓。
以血引陣。
在伊邪那歧終於看清確認,無邊狂喜之時,籠罩整座村子的大陣已然成形、顯現。
猩紅色的血光大陣,陣起。
大大小小的石塊一瞬間停滯空中,被攪碎成粉末。
夜見月瞳孔一縮。
村人不明狀況,恐懼的號叫,人群推搡、逃竄,不斷有人被推進海裡。
神明猝不及防,從雲端被血陣拉入地麵。
“轟——”一聲。
漁村中心一個巨大的坑洞。
煙土彌漫。
蘆屋道滿落在她的身邊,朝她伸出手。
夜見月默默看他。
她幾乎沒有受傷,隻有一塊崩落的碎石劃傷了臉頰。
“受傷了。”道滿輕輕抹掉那縷血痕,眼神微深。
夜見月蹙眉,“你……”
“道滿你究竟想做什麼?”
道滿笑著聳聳肩,“顯而易見,我準備乾掉伊邪那歧。”
高天原。
月讀與天照戰鬥僵持不下。
短時間內都奈何不了對方。
不知緣何,月讀愈發心神不定,手下攻擊也愈發狠厲。
而天照鐵了心要攔住弟弟。
某一刻,他忽然察覺到自家小巫女不知何時竟深陷汙穢之中,而這汙穢竟隱約與黃泉相連。
他的表情巨變。
雙手結印,輝映金光,刹那風雲變色,恢弘的宮宇震撼開始崩塌,群神驚惶失措。月讀抬手,無數輪巨大的新月,光華連閃直逼天照而去。
他緊跟其後。
“天照!你怎麼敢!!!”
坑洞邊緣。
猩紅的大陣不詳的血光。
大陣其內,不少村人都被陣法攫取,動彈不得,發出痛苦的哀嚎。
【蘆屋道滿——】神明憤怒的聲音。
【你怎麼敢!你如何敢!】
“有什麼敢不敢的?”道滿一派輕鬆,“要問原因嗎?”
“因為我啊,最擅長背刺了。”他語氣輕快活潑地如此說道。
高天原的神明最是厭惡汙穢。
祂一時不能脫身,仍然秉持神的傲慢,祂憤怒螻蟻的背叛和顏麵的掃地,但祂仍然沒有把區區凡人放進眼裡。
【你以為你贏了嗎?】
道滿按住心口的位置,他廢了許多功夫隻能把咒印暫且壓製住。
“你等等看唄,隻用等片刻你就知道了。”他笑眯眯。
他當然會贏。
今日他必得弑神。
上下拋接短刀,似乎完全沒有感受到來自心口的劇痛,他的目光不自覺開始尋找夜見月。
他一眼就看見了她。
無邊無際的惡念和汙穢之中,她就像深夜天央的明月一樣引人注目。
整個大陣的運行範圍內,隻有寥寥無幾的人能行動自如,未有淪為惡陣汲取惡念的陣中餐。
夜見月正將這些人帶出大陣。
最後一個人離開,道滿靜靜看了夜見月的背影一會兒。
他輕輕低喃,離開便不要回頭吧。
似乎察覺到夜見月的遠離,伊邪那歧開始掙紮起來。
道滿在心裡重重嘖了一聲,他的咒印早已發作,這個大陣終究困不了最初的神太久了。
他利落的引自己的心尖血控製大陣。
蘆屋道滿在某個地方隱藏了一紙信箋。
安安倍明看過信旋即趕來信中所說地點。
他趕來的時機剛剛好。
他的那位宿敵按著心口,還活蹦亂跳。看見他還有精神朝他翻白眼。
道滿衣袍淩亂,毫無坐像,抱怨道,“晴明呀,你可真是姍姍來遲。”
晴明風度翩翩走近。
“還不是道滿君的線索留得太隱晦。”
“咦?晴明難道比這家夥還要笨嗎?”
整個漁村已無人息。被汲榨殆儘的人身仍保持死前扭曲的表情。
一個村子宛如墳場。
晴明看出了這個陣法的關竅,陣法運行,絕大多數的人都並非清白之人。
他微微蹙眉,走到坑洞前,“道滿君,當心殺孽過重。”
道滿翻了個白眼,“村子還有幸存者。”
晴明微訝。
道滿不想跟晴明分享自己的故事,催促道,“趕緊!東西帶來了?”
晴明從懷裡掏出一個香囊。
香囊一拿出來。伊邪那歧的臉色終於變了。
蘆屋道滿朝伊邪那歧唾了一口,“呀,看來你認出來了?”
他哼著調子,刀身拍打錦囊外衣。
【——瘋子!你們瘋了?!】
道滿笑嘻嘻,“要不是黃泉之花難得,我才不會把這個機會讓給晴明讓他也參與進來呢。”
晴明沒搭理他這幼稚的話。
“你想不想你的妻子呀?”道滿問。
兩人合力壓製住不肯坐以待斃的伊邪那岐。
道滿勾唇,“自私如你,恐怕早就忘了妻子,也忘了此地曾發生過什麼。”
神子在這兒沉海,惹怒了黃泉之中的母神。伊邪那美要他們死後也不得超脫,死者的痛苦和怨恨隔著九泉也在侵蝕這片土地。再加之,此地靠近須佐之男掌控的大海,這位貴子濡慕母親,聽任母親作為。
於是,積年累月此地與黃泉的間隔變得無比薄弱。
薄弱到隻需要他推一把。
黃泉將在此開啟。
這世上最想殺掉伊邪那歧的人都在這裡,最想殺掉伊邪那歧的神也還在黃泉裡等著呢。
夜見月把幸存者一一送出了村子。
一個村子,這許多人,竟然能走出大陣的隻有這些人。
周圍嗚咽的哭聲。
盛放,往四處蔓延的血紅之花,覆蓋村莊,遠遠看去就像鮮血淋漓。
黃泉醜女從花叢之下爬出來,烏壓壓一片。
那是伊邪那美,永生不死的黃泉女神,曾經的創世母神,在冰冷孤寂的黃泉之下製造出來的怪物。
無聊的女神有時會令她們出動把她感興趣的人拖入黃泉陪她。
密密麻麻的黑線從泥土裡躍躍欲試地探出。
何等恐怖,何等陰森。所有生者都要為之驚懼戰栗,毛骨悚然。
沒有一個生者不畏懼死亡。
夜見月抿緊唇。
一直等候在外的樹妖終於睡醒,他畏懼的拿藤曼裹住夜見月的手臂,無聲的催促她趕緊離開。
“……這、這位姬君!”
幸存者之一的老人怯生生喊她。這些失去家園的幸存者眼神複雜極了,他們什麼都還不知道。
夜見月摸了摸樹妖的藤蔓,“阿樹,你帶他們離開這,去的越遠越好。”
樹妖仍纏住她不放。
“聽話。”
夜見月轉頭往回去。
她擔心四處蔓延的黃泉之花會汙染外麵的土地。
村莊之外,是湛藍的大海,翠色的群山,有無數草木禽鳥獸類精怪棲息於此。
大陣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