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離得遠,蜚蜚並沒有看清楚他的長相,隻覺得是個很有氣質的人。
前世,姐姐和太子是在京城相遇的,具體的年歲已然記不清了,但對方給人的感覺,似乎與今日的白衣少年有很大不同。
“長公主說他是來找大哥的,怎麼沒一會兒就走了?”蜚蜚問道。
阿柔便說:“或許是真的有什麼事情。”
蜚蜚仔細回想了一下,問姐姐:“皇子裡麵,有沒有一位叫什麼梵的?”
具體的名字蜚蜚記不清了,但和姐姐成婚的那人,不叫蕭驚塵。
“蕭梵屹?”阿柔道,“怎麼會問起他?”
蜚蜚撓撓頭,就說:“聽說過這麼個人,隨口問問。”
“蕭梵屹是九皇子。”阿柔與她解釋,“目前,正隨生母養在太常寺,年歲該與咱們差不多,興許大個一兩歲。”
“養在太常寺?”蜚蜚震驚,“他不是皇子嗎?”
阿柔道:“他生母犯了錯,外家滿門皆滅,隻剩他母子二人,在太常寺守皇陵。”
這樣的處境,能、能笑到最後?
此人必不簡單!
“蕭驚塵似乎是想拉攏大哥,不知道大哥是什麼意思。”阿柔有些擔心,“回頭要提醒大哥一下。”
正盤算著要怎麼委婉地提及此事,葉靈芝就過來了,說蕭如茵找她們。
兩人遂去了她的帳裡。
一過去,蕭如茵就歪頭看著她們笑:“能讓瑾城表哥吃虧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見。”
“聽說他幼時多受你們照顧,還以為你們感情很好。”蕭如茵說道。
阿柔道:“小時候不懂雲泥有彆,顧公子又隱藏身份,是以,放肆了些。”
蕭如茵倒沒想到她會這樣說,見兩人臉色不太好,便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聊了些有的沒的,臨晚飯的時候放她們回去了。
各自在帳中吃了晚飯,阿柔說找大哥有事兒,蜚蜚便自己留在帳中。
天色已晚,阿柔還沒回來,雖然知道在校場不會出問題,但蜚蜚仍然不太放心,於是穿好衣服,要到大哥帳中看看。
校場的夜晚很安靜。
隻有巡邏隊走路時整齊的步履聲,為保證視野開闊,四周草樹皆無,是以,連蟲鳴聲都聽不到。
火架上放著火盆,畢剝畢剝地燒著,火光照亮了營地,蜚蜚置身其中,隻覺得所有軍帳看起來都一樣,反倒找不到大哥住哪一間了。
顧瑾城和衣躺在帳中,雙目緊閉,額上卻不停沁出汗水。
夢中,他又回到了蠱雕軍血戰的那一夜,也是這般潑墨般的夜色,濃重得如同瘴毒,能將人侵吞。
明明人在床上躺著,靈魂卻如同陷入泥沼,不停地下墜、下墜,血腥味漫上來,混著雨水,化作無形的大手,令他窒息。
戰馬嘶鳴、殺聲震天,他腳下是死人堆成的屍山,懷裡是剛剛犧牲的戰友。
對方逐漸消失的體溫跗骨之蛆一般黏在他手上……
翻天覆地間——他醒過來了。
下意識地抓緊枕頭下的匕首,卻又強迫自己慢慢放開,雙手不停顫抖,少年幾乎用儘了全身力氣,才能淺淺地重新呼吸,許久之後,他才漸漸平靜、恢複常態。
便再也睡不著了。
帳外傳來動靜,他耳力很好,一下子就聽出來,對方不是校場裡的人。
——蜚蜚繞著校場走了好幾圈,找不到路,夜深人靜的,遇到巡邏的士兵也沒敢上去問。
正覺得犯愁,不遠處一間軍帳中走出來一個熟悉的身影。
蜚蜚下意識轉身,想要避開他。
卻不小心看到他的右手,手心裹著紗布,白色的粗糙質感,在夜色中分外明顯,上麵依稀還有血跡滲出來。
她心裡咯噔一下,想起今天在靶場,顧瑾城救了自己的場景。
所以,是那時弄傷的?
顧瑾城冷著臉,健步從她身後走開,似乎並沒有發現她。
這麼晚了,他要去哪兒?
蜚蜚已經走到了校場儘頭,沒找到大哥的軍帳,她也該折返回去,於是跟著他的腳步,往回走。
大哥跟姐姐應該沒有聊完,不然肯定會出來找她。
她本想著,大哥軍帳中勢必點著燈,可出來才發現有好幾間軍帳都點著燈,她又不能一間一間掀開看,簡直要愁死了。
便在白天的訓練場上坐下,打算等他們聊完來找自己-
訓練場主要分兩個部分,一部分是空曠的場地,士兵在上麵習武、訓練,還有一部分是比場地高出許多的看台,是給將領演示、檢閱用的。
蜚蜚便坐在看台上,四周都點著火把,並不黑,是以並不太害怕。
百無聊賴,她想到今天下午的事兒,又想到阿瑾手上纏的紗布,不停歎氣。
突然,一陣香味傳來,似乎有人在烤什麼東西。
蜚蜚不敢過去,片刻後,一個人拿著用陶盤裝著的烤鴿子,還有一壺酒,朝她走了過來。
蜚蜚眼看著他在自己旁邊坐下,硬著頭皮沒走。
“不是說彆讓我碰見你嗎?”顧瑾城惡人先告狀,“這麼晚,不在帳裡休息,出來晃什麼?”
“你會不會說話?”蜚蜚瞥他一眼,“我去哪兒,還要經過你的同意?”
顧瑾城一直不看她,被她凶了也不生氣,反倒把手邊的烤鴿子朝她那邊推了推。
捏著小壺,獨自喝酒。
“放心,沒毒。”見她半天不動,顧瑾城說了一句。
兩人之間的氣氛開始變得微妙起來。
蜚蜚端起那盤烤鴿子,偷偷看他一眼,發現他仰頭看著天上的月亮,離她也遠遠的,不知道怎麼又開始覺得不是滋味。
這個人,怎麼這樣討厭?光是看到他、想到他,就叫人一陣心酸。
撕下一小片鴿子肉,嘗了嘗,鮮嫩的肉絲上麵裹挾著熟悉的煙熏味,讓她想到小時候吃靠鵪鶉蛋、烤魚時的場景。
那時候,好多孩子都羨慕他們。
現在,那些孩子都不知道去了哪兒,過的怎麼樣,她和阿瑾卻再也不似當年了。
“你的手,沒事罷?”忍了許久,蜚蜚還是打破了沉默,“今天下午,謝謝你。”
許久得不到回答,蜚蜚以為他睡著了,終於朝他看了一眼。
卻捕捉到他匆忙彆開的視線。
那惡霸似乎也在偷看她,還特彆不想讓她發現。
“死不了。”顧瑾城仰頭喝了口酒,喉結滾動幾下,隨即是他混不吝的語氣,“倒是你和你姐姐,少跟蕭如茵待在一塊兒。”
“她不是你表妹嗎?”
“我這麼可惡,我表妹能是什麼好人?”
“原來你還知道自己可惡。”
蜚蜚說完,才發覺有哪裡不對,不由補充一句:“我覺得長公主挺單純的,和你不一樣。”
“是。恐怕在你眼裡,全天下沒有比我更討厭的人了。”
“我又不是從一開始就討厭你的——誰讓你嚇唬我?”
這些年他在邊關,想說的話都是讓大哥代筆,沒親自寫過信給她。
蜚蜚對他的印象自然還停留在小時候,猛地變個人出現在她眼前,她適應得不太好。
賭氣的時候覺得乾脆一輩子不理他,可一想起來,就覺得心裡難受。
——要是真能老死不相往來也就算了,偏偏時不時能從彆人那兒聽到他的消息。
還都是心疼他的,實在叫人糾結。
“上回的確是我不對。”顧瑾城將酒壺放下,與她說,“我一看見你,就隻想著趕快和你相認,可又擔心那些刺客發現咱們兩家的關係,便想著留你在納蘭府。”
他解釋道:“我跟阿柔說了,也讓她知會了二叔二嬸,原想著不會有問題,誰知道……你竟把我忘了。”
蜚蜚錯愕地看著他,說道:“我才沒有忘,這八年來,我每天都想你。明明是你小氣,不問清楚就嚇唬我。”
“——哥哥姐姐們輪番教訓,你一點都不虧。”蜚蜚放下碟子,不想吃了,想走,“上回你凶我,這回你救我,扯平了。”
說完,站了起來。
顧瑾城卻下意識地拉住她裙擺,可憐兮兮的:“你說想我,我怎麼看不出來?”
“你瞎。”蜚蜚要甩開他,語氣很不好地說,“玉佩都快被我給盤出包漿了,你都看不出來?”
“彆挨著我!”蜚蜚說道,“少拉拉扯扯的,讓我姐姐看見,再打你一頓。”
顧瑾城卻不肯,坐在那兒仰著臉瞧她:“我是你哥,拉你一下怎麼了?你坐下,我好好跟你道歉。”
“你這像道歉的樣子?”蜚蜚要去打他的手,“你還要抓我做填房呢,我才不認你是我哥。”
顧瑾城後悔死當時口無遮攔的自己了,不由哄她:“我真的知道錯了,不然你再劃我幾刀?”
蜚蜚不理他。
“那你到底怎樣才肯消氣?”顧瑾城真誠地說道,“部隊裡都是男的,哥野慣了,真不是要欺負你,不然你大哥也不會這樣輕易饒我。”
大哥把他胳膊上的鋼板都踹斷了,又讓他在部隊裡丟了人,這還叫輕饒?
看來他這些年過的確實不太好。
低頭看他被火光映得亮晶晶的眼睛,濃密纖長的睫毛留下一排陰影,蜚蜚突然想到那天下午,在院子裡給他雕小兔子的男孩兒。
沒得一陣心軟。
忿忿在他旁邊坐下,抱著胳膊不肯看他。
“真不原諒我?”顧瑾城桀驁地捏捏額角,“算了,不原諒就不原諒罷,讓我自己難受就行,你不要生氣,氣大傷身。”
他這樣說,倒叫蜚蜚沒辦法接話。
“反正玉佩還給你了,你也說了再不見我的,原不原諒,有那麼重要嗎?”全說出來,蜚蜚輕鬆了一些,“而且,咱們身份懸殊,還是不要來往為好。”
顧瑾城見她決絕,笑了聲:“我說呢,原來是嫌棄我了。”
“瞎說什麼?”蜚蜚道,“你是皇親國戚,我隻是商戶之女,你們神仙打架,咱們這些小鬼,一不留神就要遭殃——是我們攀不上你這門親戚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