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樓倒塌後,大火燃燒,許多商鋪被燒,攤販被嚇到、婦孺驚懼而泣。
原本穿著常服混於人群中幫忙疏散百姓的官吏現出身份,從暗轉明,開始撲火、統計受傷人員。因為張行簡等人的提前準備,這次燈山倒塌沒有百姓死亡,已是萬幸。
百姓們驚懼十足,被官吏安撫統計時,觀燈興致少了幾分,也好奇問是誰救的大家——
“是張侍郎……就是張家三郎,張行簡!”
“好像還有一位女將軍,是那個唯一的女將軍,不知道是姓沈還是姓吳……”
“我也看到其他將軍了!估計那個女將軍隻是幫忙的吧。還是張侍郎與其他郎君關照咱們……”
按照常理,世人覺得一位女將軍,必然受到些優待。女子與男子體力不同,女將軍即使幫忙,估計隻是跑腿傳話之類的活。真正出力的,應該是出謀劃策的張行簡,以及楊肅那幾個奔前跑後、至今在人群中跟著官吏統計受傷人員的武官。
沈青梧默默聽著這些。
她本就寡言,又習慣了世人對她的忽視、否定,再加上肩膀手臂疼得她沒力氣操心更多的。當楊肅等官員安撫百姓時,沈青梧隻找了一個沒有人的窄巷,閉著眼平複呼吸。
她儘是冷汗的臉埋在膝間,默默等著疼痛緩解,或者人少了,她有力氣離開這裡回驛亭去。
輕緩的腳步聲讓她警惕抬頭。
沈青梧眸中光變了一變,沉默而吃驚地看著張行簡走來,手中端著一瓶藥膏。
她想到之前,她與張行簡被從傘下救出,張行簡立即被人簇擁住,被長林拉著去上藥去了。沈青梧記得,為了阻擋她再次被傘打到,張行簡自己承了那力。
沈青梧估算過一整個傘鋪的傘砸下來的力道——她自己會受點內傷。
張行簡那樣文弱的人,估計傷得不輕。
傷得不輕的人,卻仍在臉上掛著溫靜疏淡的笑,向她徐徐走來。
沈青梧彆過頭:他到底是真能偽裝,還是失去五感了?她見過他幾次受到外界刺激,他反應永遠是平平常常,不見痛苦不見酸澀。
連……帝姬宴夜雜物庫中那次,他的回應都稱不上熱情。
……也許真的是天生的冷月吧。
天生的冷月帶著他獨有的氣息,蹲在沈青梧身邊,微微笑:“怎麼了?說了一句話後,又不打算再搭理我了?”
沈青梧垂著眼。
張行簡無奈笑:“算了,我不逼你了。手伸出來,我幫你上藥吧。多謝沈將軍救了東京百姓一命。”
他說:“明日我會發邸報,官員們都會知道是你救的人。官員一旦知道,百姓們也會知道的。”
沈青梧驀地抬頭,吃驚看他。
張行簡垂落的睫毛濃長,眼中的光華清和,他對她是少有的耐心:“不必這麼吃驚。這是你應得的,並非我特意照應你。你本該擁有的東西,我何必剝奪?”
他心中想,沈青梧是常年被人忽視,才會對理所當然的事表現得很吃驚吧。
而沈青梧在想,月亮是公平地看著每一個人,是麼?不隻是達官顯貴,他也看著街邊小乞,看著可能被燈山砸到的百姓,看著躲起來的、被人忘記的……沈青梧。
張行簡再說:“伸手。”
沈青梧冷冷看著他。
二人對視半天,沈青梧遲疑地伸出手,張行簡看到她手掌心密布的血痕、擦破的皮。
她一聲不吭,他睫毛輕輕顫了一下。
他麵上平平,取出藥膏,一手禮貌地用帕子擦去她手上的汙漬,用水清洗,另一手慢慢地擦著藥膏,給她抹到掌心,緩緩推拿。
他修長手指與冰涼藥膏落到沈青梧掌心,沈青梧手蜷縮一下,有後退躲避之勢。
她的眼神非常冷。
張行簡:“嗯?我力道重了?”
他輕聲:“我儘量輕一點……沈將軍也不至於用想殺了我的眼神看我吧?”
沈青梧想,不是。
是心中癢。
是沒人這樣過。
是……也許確實有點想殺了他吧。
殺了他,她那諸多想不通的意難平、不甘願、不高興,也許都會消失。
巷外百姓和官員的聲音此起彼伏,隔著一道汴水,先前悠緩的曲聲仍在耳邊徘徊。巷中隻有他二人,娘子靠牆而坐,郎君蹲在她麵前,低頭為她上藥。
彼此能聽到對方的呼吸。
距離也足夠近。
就好像有一次……他們在方寸之間,交換氣息,纏綿親密。
沈青梧下巴微微繃緊,盯著張行簡:他應該不知道那晚的人,是她。
張行簡為她的手上好藥,遲疑的功夫間,聽到沈青梧開口說了今夜第二句話:“手臂也有傷。”
張行簡眼皮輕顫,抬眼看她。
沈青梧挽起袖子,他其實看不出哪裡有傷。手臂倒是有很多疤痕,但都是些舊傷。沈青梧說:“用手臂扛過那木杆。”
張行簡眼眸微縮。
他說:“辛苦了。東京百姓都會感謝你的。”
可是沈青梧並不在乎那些。
他手指沾著冰涼的膏藥,給她手臂推拿。二人保持著沉默,隻是動作間,無限地靠近,呼吸起伏。
張行簡感覺到沈青梧一直在看他。
他沒有抬頭。
他決定給她手臂上好藥後便離開,她既然斬釘截鐵油鹽不進,他估計隻能靠自己查,無法從她身上得到什麼線索。
夜風明明很涼,也許是因她一直不說話,他開始感覺到氣氛的古怪。
他腦中不自禁地回想起上一次二人離這麼近的時候……他被她壓迫,和她親吻。
張行簡喉結動了動。
一滴水落在他手上。
他驀地抬眼,看到沈青梧睫毛上的汗滴。她忍受著痛意,眼眸烏黑明亮,帶著些妖冶豔色。睫毛上的汗滴,像淚水一樣掛在眼上。
她緊盯著他——縱樂放歌,煎我青春。人生短暫,她從來無畏,她真想放縱一把,當個惡人強取豪奪。
張行簡突兀收手,不再給她上藥。
沈青梧立即伸出手,握住他手腕。
沈青梧:“肩上傷更重。怎麼上藥?”
張行簡:“……你應當找侍女幫你上藥,而不是我。沈將軍雖是巾幗英雄,可我隻是卑微小人,還得重視禮法。”
禮法?
那是什麼玩意兒?
是從小約束她、讓她不停挨打挨罰被關起來的原因之一嗎?
沈青梧唇角勾了勾。
張行簡感覺到兩人之間的氛圍不尋常,更感覺到沈青梧身上的侵略性、壓迫感。先前她像是在休養,看著安然無害,而今——張行簡出神,想是他激起她的戰意,喚醒了沉睡的她嗎?
他聽到沈青梧笑了一聲。
沈青梧漫不經心:“張行簡,我和你交換條件吧。”
張行簡欲離開的動作停住,也沒有再推開她扣住他的手腕。他聽到她說:“我們公平交換。你問我你想要問的問題,我問你一個我想問的問題。誠實換誠實。”
張行簡溫聲:“恐怕在下還想看一看將軍的玉佩。”
沈青梧:“我沒有想加的條件。我沒有更想要的。”
張行簡抬目看她,含笑:“那便算我欠你一回。來日將軍想好了條件,再告於我,如何?”
沈青梧意外:“你不問我會讓你做什麼事?萬一你不願呢?”
張行簡回答:“凡事無定論,輕諾必寡信。我從不輕易許諾旁人什麼,也不要旁人的承諾。我問與不問,沈將軍都不會讓我好過,我何必多問?”
沈青梧挑眉,不語。
她從懷中一把摘下那玉佩,拋給張行簡。哪怕張行簡目的是如此,也被她這麼果斷的動作驚了一下。他看她一眼:她是一點不在意他要做什麼。
張行簡低頭端詳自己懷中這塊玉佩。
月光下,他看得比當初更仔細,更專注。連係著玉佩的繩子,他都手指輕輕擦過。繩子微潮,是她身上的汗。
她出了很多汗?是……疼的嗎?
沈青梧淡漠:“你看完了嗎?”
張行簡回神,手指摸過玉佩上所刻的那個“無”字。這個字,確實是張文璧教他讀書時,拿來讓他臨摹過的書法。他確認過無數次,而今心底沉沉,終於確定:
張容還活著。
一個死人不可能在多年前寫出一個“無”字,還特意送給沈青梧。
沈青梧看著張行簡,將他一眉一眼都烙刻在眼中:“這玉佩,和你在帝姬宴上認識的娘子有關?是同一塊玉佩?”
張行簡微笑,將玉佩還回來,失口否認:“是在下看錯了。將軍的玉佩是將軍的,和在下找的人不一樣。唐突將軍了。”
沈青梧眼皮低垂,看著他送回來的玉佩。
她手捏住玉佩這一端往回抽,張行簡沒有鬆手。沈青梧低著眼睛,看著玉佩另一端的郎君手指。
她既好像看到三年前的大雨中,張行簡說他不信什麼口頭承諾,他要她刺他一刀,他倒在血泊中,倒在她的視線最後。
她又好像聞到空氣中的香甜靡靡之氣,吞咽聲、渾濁急促的呼吸聲,眼睛看到張行簡修長的、青筋疾跳、滿是緋意的脖頸。
她還看到重重傘影,燈火遊離,張行簡跪在她麵前抱住她……
那些畫麵、那些情緒,像藤蔓一樣糾纏,奔騰不息,在她心中紮根、生芽,誓要破土而出。
現實中,寒風中,沈青梧周身忽冷忽熱,聽到張行簡詢問:“我想問的是,將軍的玉佩是哪裡來的?送你玉佩的人姓甚名誰,和你什麼關係?”
沈青梧答非所問:“先回答我的問題——你怎麼看我?”
他的回答,關乎她如何看他。
張行簡怔住,抬頭疑惑看她。
沈青梧重複一遍:“高高在上萬人追捧的月亮,怎麼看待平凡渺小不被看到的普通人?”
【你怎麼看待我呢?
月光之下,那些普通的走卒,那些遠走他鄉的過客,那些不合群的異類,那些以女子身份和男子一起在戰場上拚殺想搏出些什麼的人……不都是芸芸眾生嗎?
不受重視的人,被世人遺忘的人,不受期待的人,是否被權高位重者不屑一觀呢?
在螻蟻苟且偷生之時,人生來有貴賤之彆,我與你們的區分,是否荒唐而沒有尊嚴?不被看到的人,到底能走多遠?】
她一遍遍審視張行簡是怎樣的張行簡,和旁人有什麼不同。沈青梧無法表達自己心中真切的迷茫,說不出自己真正的困惑,她希望張行簡聽得懂她在問什麼,畢竟他之前就懂了。
張行簡看著她許久。
他望著她眼中的幽火,從那幽火看到她的執拗、沉著。
與眾不同的娘子,總是有旁的娘子一輩子都未必會有的困惑。不甘於柴米油鹽不願自困宅院的娘子,生來就魂魄熠熠發光。她本不尋常,她以為自己很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