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簡心頭的血熱了又冷,冷了再熱。他握著玉佩這一端的手指,不受控製地顫了一下。
張行簡側過臉,躲開一瞬她這般筆直無畏的目光。
張行簡轉過臉來,又是他往日那般鎮定溫和的客套模樣。
他微微笑:“沈將軍天下第一。”
沈青梧愣一下,目有迷惘。
她聽張行簡不要錢一樣地說著恭維的話:“沈二娘子天下第一。
“沈二娘子以女兒之身走到今天這一步,可見你的卓越。你已達到世間女兒、男兒都無法企及的高度……區區在下,哪敢妄言?”
沈青梧看著他不說話。
張行簡便溫溫和和,說更多好聽的話。無外乎誇獎她的優秀,讚賞她的勇氣,說誰也比不上她……他多有才學,同樣的話修飾後經由他說出來,總是好聽委婉。
旁人還有三兩個缺點,沈青梧在他口中,一絲半分的不好都沒有。非但沒有,而且樁樁件件都出色。
沈青梧若不知道他說的是自己,還以為他在誇天上下凡的仙女。
張行簡說完了自己的高見,含笑等候她回答他的問題。
沈青梧回答:“送我玉佩的人,活在世上。”
張行簡頷首,這正是他的判斷。
沈青梧繼續:“送我玉佩的人,與你性彆相同。”
張行簡:“……”
沈青梧:“送我玉佩的人,和我要送寶劍的人,是同一人。”
張行簡眼皮微跳:“……”
她這一句話一停頓的古怪說法方式,讓他有不妙的感覺。但是想到沈青梧本就有個性,他便耐著性子聽她說下去。然而沈青梧統共說了這麼兩句話,便停下了。
張行簡呆住。
他迷茫看她一眼。
他看到沈青梧在咬著牙盯著他冷笑。
沈青梧說:“我好糊弄?”
張行簡反應很快:“何意?”
靠坐在牆根下的沈青梧腰杆筆直,一點點傾身靠近他。
他眉毛輕輕動了一下,麵上疏淡的笑微僵,但張三郎從來喜怒不形於色,他依然保持著優雅氣度,眼眸清黑中,帶著偽善的溫和。
沈青梧呼吸拂在他麵上。
他一動不動。
沈青梧慢悠悠:“我舉世之才,曠世難求,誰也不如我好。我要這麼好,你當年為何拒絕?”
張行簡輕聲:“沈將軍,一碼歸一碼。是在下配不上你……”
沈青梧:“我這麼好糊弄?你把我當傻子?
“你如今話說得這麼好聽,句句誇我,今夜對我唯命是從,我一點不搭理你,你也絲毫不在意……可我記得平時的張行簡,對我避之唯恐不及,生怕與我牽扯什麼,引出誤會。”
張行簡眸子微微縮一下。
他含笑:“將軍多慮了。”
沈青梧貼著他耳:“我有沒有多慮,你心裡清楚。”
灼灼氣息拂在他耳尖,他忍著那癢意,讓自己成為一尊木雕。
沈青梧輕笑:“你誇我的話,我一句也不信。我說以誠心換誠心,你不誠實,我也沒必要對你和盤托出——你想知道玉佩的來源,玉佩和我的關係,你自己想辦法吧。
“張行簡,恕不奉陪。”
張行簡猛一下抬頭。
沈青梧起身,微涼的武袍袖子擦過他衣角。腳步聲遠去,他靜靜目送她,她走到巷口,回頭對他挑眉,淩亂發絲散在她頰上、唇上。
既有掰回一城的調皮戲謔,又有看他吃癟的幸災樂禍。
她邊走邊回頭,翹唇嫣紅,眸若星子,揶揄滿滿,嘲弄滿滿,還十分愉悅、開懷。她這時的笑容十分明豔,與往常那死氣沉沉的模樣全然不同。
沈青梧本也是個美人。
隻是不愛打扮,隻是活得粗糙,隻是和她那位美麗婉約的堂妹沈青葉全然不同。
張行簡低垂下眼,不多看她一眼。他神色冷清,眸中那溫柔憐惜的笑意稍縱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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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張行簡那藥真的很厲害,也許是逗弄張行簡確實讓人心情好轉,沈青梧覺得身上似乎不那麼疼了。
她便有力氣去找楊肅他們,幫他們一同安排百姓離開。
東京上元,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年年歲歲,不管沈青梧在不在東京,這裡都一樣的繁華熱鬨。
夜深了,沈青梧與眾官吏送走百姓們,街上已沒什麼人。楊肅這才關心問沈青梧有沒有受傷,沈青梧搖頭表示沒什麼。
人們紛紛離開,楊肅去送一個迷路的老人回家,沈青梧最後打算離開這裡回驛亭時,再次遇到了張行簡。
張行簡做完了他應該忙的事,周圍官吏零零散散,靠著汴水邊,他正蹲著,和一個乞丐說話。
從巷口轉過來的沈青梧本昂首挺胸,看到他的背影,也看到長林站在張行簡身後,她鬼使神差地重新躲回巷子。
因她發現,張行簡正在說話的那個乞丐,正是傍晚時張行簡去接沈青葉之前,和張行簡躲在街頭喝酒的老乞丐。
月光如水,樹影婆娑。
沈青梧靠著牆,偷聽張行簡那邊說話——
長林感覺到氣息,輕輕咳嗽一聲提醒郎君。張行簡像是沒聽到一樣,仍在和老乞丐說話。
張行簡笑:“你也來看燈?”
老乞丐沒好氣:“自然!要不是我來了,我都不知道原來和我喝了好幾年酒的小鬼,是張家的三郎,大名鼎鼎的張月鹿。”
老乞丐滿是迷惑:“張月鹿怎麼會是你這個樣子?”
張行簡:“嗯?我哪裡不像張月鹿?”
老乞丐比劃:“張家的月亮,不應該高高在上嗎?大家都說他高不可攀,誰也夠不上……聽說皇家想和張家聯姻,張家都不肯,就選了沈家的女兒。那可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老乞丐上上下下地看張行簡:“我倒是早看出你氣度不一般,是那種大家族養出來的世家子弟。但你私下、私下……”
張行簡接口:“很不著調。”
老乞丐哈哈大笑。
說話間,他重新找到他和張行簡之間舒適的距離。無論張行簡在外人麵前如何高潔矜貴,在他這裡,不過是一個好說話的酒友罷了。
他們年年坐在一起喝酒。
有時候是除夕夜,有時候是隨便一節日。老乞丐不知道東京的月亮應該是什麼樣,他更喜歡年年陪自己過年的出身高貴卻十足親切的小友。
老乞丐指手畫腳:“今天的燈山真不錯……我可是看到你方才拿著藥,去找一娘子,給人家上藥。”
張行簡摸了摸鼻子,笑而不語。
老乞丐對他擠眉弄眼:“那就是你未婚妻?沈家的那個娘子?挺好看的啊……”
張行簡回答:“不是。”
但他的誠實回答,因為語氣太平常,反而不讓老乞丐相信。老乞丐還以為是那樣的世家大族講究禮數,未婚男女即使出行,也會有一二避諱,張行簡為了他未婚妻名聲著想,不願人認出來。
老乞丐問:“你豔福不淺呢,小子。但是我隱約記得,你們好像定親很久了吧,你怎麼還不娶人家?不怕耽誤人家青春?小郎君啊,你覺得她不好?”
張行簡睫毛顫一下。
他似思考,半晌才回答:“她很好。”
他說得很慢,像是一直在找合適的詞句:
“自古以來,梧桐被人賦予比翼雙飛的寓意之外,還有孤寂之意。世人用梧桐來借指‘孤獨’,聊表寂寞。仰頭看桐樹,桐花千年萬年地待在樹上,可憐可愛。
“但這世上,孤獨沒什麼不好。孤獨有時候等同於自由。梧桐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的人生,自由地走出自己的路。
“自古以來,女主內,男主外。但是對於性格柔弱的郎君來說,在外拚殺是一種福氣嗎?對一個性格無拘無束的娘子來說,一生困於內宅是種幸運嗎?若是不曾看過廣闊的天地,不曾挖掘自己的天賦,不曾去試一試自己的潛力……該是多麼遺憾的一件事。
“月亮常年懸於天際,不過是借太陽的光。太陽千萬年地光輝熠熠,也要承受他人的期待。每個人生來不同,卻又都相同。看似不一樣,卻也都一樣。誰說月亮高貴,又誰說月光照不到的人,就要在黑暗中枯死呢?
“說不定月亮也羨慕那梧桐,也希冀那梧桐忍受萬般孤寂,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任何流言蜚語,去走她自己的路。
“不依賴任何人,不虧欠任何人。斷名韁,破利鎖,躍樊籠,無愧天地,俯仰人間。
“月亮想看看梧桐——千年萬年、巋然不倒的梧桐。”
靠著牆、躲在巷中的沈青梧,看著天上浩大皎潔的明月,聽張行簡說那些話。聽得出他話裡的認真。
與敷衍她、誇她的那些話不同。
這才是他如何看梧桐的真實想法。
冬夜悠長而寧靜,巷中的沈青梧心神恍惚,他的一字一句都落到她心間,被她一字一句地記住。心神激蕩之下,沈青梧探出頭,緊盯著他——
她總是弄不清楚她對張行簡的真實態度。
既氣憤他當初不選她,又覺得不選她也不代表錯誤,卻也因他不選她而生出不甘。
來東京的一段時間後,沈青梧一度以為自己撫平自己心中的不甘了。她親了他,不理他,隻要她將他忘掉,她少年時的不情不願就結束了。
但是此夜,此時,心口的砰砰跳,讓沈青梧明白:她再一次被張行簡點燃了戰鬥欲。
她再一次對他生出想得到的想法——這種想法,蓋過了她少時膚淺的“憑什麼”。
月亮懸於天上,不千篇一律。
他一朝被她看到,她摘不到他,他就應該一點點墜下來。
她想看他墜落,想看他落到她手中——讓他也不甘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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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閉著眼,想到張行簡那句先前敷衍她的誇獎——“沈將軍天下第一。”
“沈二娘子天下第一。”
她心想,屁。
但她忍不住笑了——哼,她就天下第一給他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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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後,沈青梧認真思考,她對張行簡憤憤不平的不甘,對他瘋了一樣的要得到、要摧毀、要玉石俱焚的想法,更早地誕生於她十六歲被拒婚,但真正成長於她十九歲這年與張行簡的重逢。
很久以後,沈青梧認真思考,張行簡為什麼要對一個老乞丐討論沈青梧,為什麼要借著談沈青葉的話,字字句句說的都是沈青梧。
很久以後,沈青梧恍然這一夜的真相——
長林咳嗽那一聲後,張行簡就知道沈青梧在偷聽。
他與乞丐說的話,本就是想讓她聽到的話。
他想要她聽到他對她的每一句欣賞、勸誡、祝福。但他不想屬於她。,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