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默忍受著這些。
傻子一無所知。
……她真不如強了他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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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小鎮上一家人潛逃,前往益州尋找博帥求助時,益州正在下一場雨。
益州本少雪,入冬時分,氣候陰冷,越發潮濕。
沈青葉撐著一把傘,匆匆進入一家客棧。她敲門而入,客棧靜謐。
此般情形不同尋常,但風雨交加氣候冷寒,她若再呆在外麵必然生病,沒有侍女衛士照顧,沈青葉並沒生病的資格。她隻能收傘,咬牙推開了客棧門。
客棧中燈火通亮,林林坐滿了人,齊齊扭頭回看這個闖入的年輕娘子。
沈青葉心事重重,第一時間並未發現客棧的異常。
她在此前,終於見到了益州軍的一位軍官。
那位軍官吃驚地告訴她,沈將軍如今不在益州軍,沈將軍休了長假,不知去向。但是沈將軍雖然不在,隻要他們請示博帥,他們可以給沈青葉安排住宿,沈青葉可安心等沈將軍回來……
沈青葉婉拒了軍官的好心。
她來益州,本是為姐姐。姐姐若不在,她去益州軍有何意義?她並不認識那些軍官,也不想旁人看在姐姐的麵子上照料她。
沈青葉心中悵然,想自己此行,是否見不到沈青梧。
她終於與張行簡退親了,她不再愧疚於沈青梧,她多想見一見姐姐,親口告訴姐姐這件事。
她想見沈青梧,想多在外麵一些時日……她不想回東京,不想麵對沈家,不想重新回去堪比囹圄的大家院落。可是淪落在外,除了沈青梧,誰會幫她呢?
沈青葉目染哀愁,纖纖行來。
客棧中所有人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沈青葉關上客棧門抬頭,想叫一間房時,才發現這裡氣氛的古怪。
她怔忡。
靠在木門上的沈青葉抬頭,看到客棧中的客人儘五大三粗,大部分是魁梧高大的壯士,偶爾一兩個是用不懷好意的眼神打量她的女子……
他們手邊都有趁手的武器。
在沈青葉深吸口氣時,他們提著刀、耍著匕首,目光齊齊落到她身上。
沈青葉背脊汗濕,扭頭就要開門出去。
一把匕首“砰”一下擦著她臉飛來,紮到門上,製止了沈青葉的退路。沈青葉僵硬片刻,回頭麵對他們。
其中一漢子詭笑:“細皮嫩肉的小丫頭,來這家黑店做什麼?是不是偷聽到了什麼話?今日……”
他們互相使眼色。
沈青葉到底是將門中長大的女孩兒,她自己體弱不習武,但她看得懂旁人眼中的殺意。她臉色煞白,大腦空茫,在他們一步步向她圍來時,她急得快要哭。
電光火石之間,沈青葉靈光一閃,脫口而出:“你們不能殺我,我、我是、是……秋君的夫人!”
她胡亂從記憶中想出這個名字,萬沒想到這名字真的很有用,客棧中的人齊齊愣住,用晦暗不明的眼神打量她。
有江湖女子遲疑:“秋君?”
也有人奇怪:“我怎麼聽說,秋君接了一個什麼任務,給死了?”
撒謊第一次,第二次就順暢很多。
沈青葉垂下眼,捏緊自己袖中一塊玉佩。原本用來換錢的玉佩,沒想到在此時會派上用場。
她道:“我有我夫君的玉佩為證。他雖然死了,卻把玉佩留給我,讓我找、找……”
有人接口:“找‘秦月夜’庇護你?”
沈青葉猜那應該是什麼殺手組織的名字。
她輕輕點頭,怕他們不信,便將自己的玉佩拿給他們看。她認為這是極為必要的謊言,隻要自己從這個客棧中走出,一定不會再與這些人相遇……
客棧中人沉默不語,隻聽沈青葉輕聲細語地編故事。這年輕貌美的娘子說話輕輕柔柔,很難想象秋君會突然多這麼一個夫人。
秋君死了,他們不必放過一個弱女子。
但是秋君背後有“秦月夜”。
而誰又能保證,秋君真的死了呢?
一片詭異沉默中,隻有沈青葉一人說故事。她見這些人不吭氣,以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沒想到那起初看熱鬨、此時突然鑽出來的客棧小二擋住她的路。
小二熱情:“秋君的遺孀是吧?看你不是江湖人士,就不要沾惹我們今夜的事了。小的給你安排一間房,你好好歇息吧。過幾日,會有‘秦月夜’的殺手來接你……秋君的遺孀,想必他們會在意?”
顯然,小二仍在試探她。
沈青葉隻好微笑,屈膝行禮:“麻煩諸位壯士了。”
纖阿窈窕的美人僵硬地扶著扶手走上二樓,感覺到身後人齊齊的注視。她聽到他們討論起“秋君”“秋君什麼時候死的”“秋君什麼時候多了個妻子”……
沈青葉心生怯意。
她手上儘是汗:姐姐,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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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時候,長林再次來尋張行簡。
他陪張行簡站在一古樹遮掩的農村茅草屋頂,看著張行簡被沈青梧囚禁的那處屋子陷入大火中,周圍人越聚越多,紛紛去救火。
在不久前,幾個偷偷摸摸的官兵穿著常服,悄悄放了把火,要燒掉這房子,以及屋中住著的人。
很顯然,即使張行簡與長林殺了之前的人,也有官兵認出了張行簡是孔相要除掉的那個人。總有官員想討好孔業,想悄悄殺掉張行簡,好向東京邀功。
而這一切,被沈青梧囚禁於屋中的張行簡,心知肚明。
那些放火的官兵明顯踩過點,他們知道女子武功高強,一人就能打倒幾十人,好對付的、他們本就要對付的,是被那女子保護著的男子。
於是,這把火,必然在沈青梧去鎮上的時候放。
沈青梧去鎮上為張行簡買藥,張行簡被她綁於家宅。若無意外,沈青梧回來,看到的應該是一具被燒死的屍體。
而這些,張行簡都預料到了。
長林甚至準備好了一具屍體,在那些救火人的幫助下,燒得看不清真容的屍體被搬出院子,隻等著沈青梧前來確認……
長林與郎君一同站在屋簷上,看著那火在風中越燒越大,他恍然大悟:“難怪那日郎君不與我走,原來郎君是想用更好的法子解決沈青梧這個麻煩。”
他越想越覺得郎君這個方式確實好:“沈青梧性格執拗,即使郎君逃離,她也一定會追我們。她武功那麼好,被這樣的人追,確實會給我們帶來麻煩。
“但是郎君若是‘死’了,就不一樣了……郎君與我們離開後,本就不會輕易再露麵。郎君藏入暗處與孔業下棋,沈青梧以為郎君死了,不會再窮追不舍。何況,沈青梧也沒有那麼長的時間一直追我們。”
長林告訴張行簡:“我派人去益州打聽過了,沈青梧明年三月,就應該歸隊了。郎君隻要消失到那個時候,她都不會有法子。之後郎君即使再活過來,沈青梧在軍中,也沒辦法。”
張行簡不說話。
長林在他耳邊聒噪許久,他都一聲不吭。長林看他雪色袍衫飛揚,宛如漂泊鶴影,孤高清冷。他以為下麵放的那把火到底讓張行簡受了傷,心中有些擔心,卻不知如何問。
長林半晌說:“我們走吧?”
張行簡:“再看看。”
長林:“看什麼……再看下去,沈青梧就要回來了。”
他頓一下,恍然:“郎君是要親眼看到沈青梧的反應,確信她不會再給我們造成麻煩,才能放心離開嗎?”
張行簡不答。
他說了一句與此時並無聯係的話:“長林,你是否聽過——跋前躓後,動輒得咎。”
長林怔然。
張行簡:“動輒得咎,意思是說,不管你做什麼,動不動就會受到指責。好像你做什麼都不對,好像你的人生沒有一點是對的。”
他笑一笑:“這就是沈青梧常年麵對的人生。”
長林:“那、那又如何?”
張行簡慢慢說:“你看沈青梧那麼倒黴,街上幫個人都要被人懷疑‘拐小孩’,拿銀子租房子還被當冤大頭騙進一個鬼屋,明明告訴旁人她與我是夫妻、卻被人不停地問、不停地懷疑……她的人生,一直處於‘動輒得咎’的狀態。”
長林:“可是,我沒見她如何啊。”
張行簡微笑:“是啊,她不如何。她該做什麼,依然做什麼。想做什麼,仍去做什麼。她好像從來沒因為知道自己要闖禍,而去避免闖禍。她從沒因為怕受到指責,而不去做什麼。”
他低下視線,目中流轉著水波,輕柔十分:“你看,救我是那麼討厭的一件事。她仍救了一次又一次。
“她沒有因為救過我的結果不好,就再不去幫任何人,不去救任何人了。
“她和彆人不太一樣啊。”
風吹著麵容與衣袍,站在屋頂的張行簡,眼中倒映著烈烈濃火。他淡漠地想著最近發生的所有事:
沈青梧比彆人更不容易受到傷害。
沈青梧比彆人更容易受到傷害。
長林怔怔聽著郎君這些話,他知道郎君的感慨由何而來,但他不明白郎君為什麼這麼遲疑,變得不像以前的他。
郎君清楚一切事,放下一切事。萬般紅塵過,皆不在他眼中。
誰都不在乎的張月鹿,才能做好真正的月亮,代替那輪早已消失的太陽發出光華,庇護身邊所有人……
月亮應該無偏無愛才對。
會偏心的月亮,便不再是高高在上算無遺策的月亮了吧?
郎君現在這樣猶豫,是為什麼?
長林忽然道:“郎君,你看——”
不用長林說,張行簡已經看到了。
他目光閃爍,看到沈青梧出現在隔岸觀火的人群中。
他看到沈青梧瞬間丟下滿袋子的菜與熬好的藥,在眾人百般阻攔下,撲入那場火海。
周圍人阻攔她:“娘子,娘子回來!那火太大了,你什麼都救不了。”
“娘子節哀,你夫君、夫君已經死了啊……”
他們指著那具燒得麵容模糊不堪的屍體。
沈青梧卻隻是瞥了一眼,仍入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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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林:“郎君……”
他扭頭,吃驚地看到張行簡從樹間房簷上跳下,向那火海奔去。
郎君潔白,溫潤如釉,讓人見之而心生歡喜。
長林呆住,疑惑地看著這一切。:,,.,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