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在火海中尋找。
煙霧熏眼,溫度滾熱,木頭的構架與院中的草木讓火越燒越旺。劈裡啪啦聲不絕,沈青梧在這片火海中縱行,直奔那本應困著張行簡的主屋。
她心跳平靜,目光屢屢被火海阻隔,並不能讓她在此時失去判斷力。
她躲過一房梁,橫跨入屋時,聽到從自己相對的斜角方向傳來郎君略帶些啞的喘聲:“沈青梧!”
張行簡。
她聽到聲音便迅速抬頭,鎖定昏昏火海中一個模糊的人影。張行簡行動自如,艱難地越過斷木,向她的方向奔來。
他眼睛看著她後方,他想開口提醒,張口卻是沙啞的一陣咳嗽。
沈青梧猛地轉身,袖中一把匕首向後刺去。火海屋外一道偷偷摸摸的人影抬著弓,弓箭未射,被沈青梧一匕首刺中胸口,噗通倒入火海。
同一時間,張行簡已經奔到沈青梧身邊。
白袍招上火舌,沈青梧一掌掀去,將那火撲滅。她扣住他肩,他抓住她手腕,將她向自己的方向拽去——沈青梧所站地方,橫梁“劈啪”倒地,火苗高竄,小股爆炸轟然在後。
熱潮撲來。
二人相擁著,在地上一陣翻滾,躲開那股熱浪。
火舌高卷,火勢更烈,地上的石子磕到臉頰上,劃破出血。
沈青梧抱著張行簡,沉靜無比地看著他。她在昏暗的紅光中確定他的一眉一眼,他微蹙的長眉,石榴紅的唇瓣……他果真沒有死。
方才沈青梧心跳平常,此時卻心跳加快兩分,一陣後怕的鬆快湧上心頭。
她被煙嗆得咳嗽,眼睛通紅。
他的袍袖拂過她臉,沈青梧從地上爬起,一直扣著張行簡的手未鬆。他咳嗽不住,聽到她聲音喑啞:“張月鹿。”
張行簡輕微點頭。
他就著沈青梧的手從地上起來,一雙烏眸被煙熏得水光瀲灩,光華柔潤。他拉著沈青梧的手要帶她起來,沈青梧沒有站起。
張行簡回頭,看向沈青梧。
半跪在地的娘子灰頭土臉,冷淡看著他,扣著他手腕不放,卻也不跟他走。
她眼中燒著比現實更加無邊無際的野火。現實的火勢滔天,野火漫漫,她壓根不在意。
她是不將生死放在眼中的瘋子。
張行簡心口重重一跌。
他總是在不恰當的時候,被她這種眼神打動。
他放緩聲音,勸說她:“先離開這裡。我沒有彆的意思,我在外麵安排了馬,那些人放的火,不是我。無論你有什麼話……我們出去再說。”
馬是他和長林原本打算離開時用的,如今卻做了這種用途。被拋棄的長林不知會作何感想。
當是時,沈青梧又聽到火海外的斷續腳步聲。
官兵們一邊讓人救火,一邊摸著武器跟在後麵,偷偷跟入火場,打掃尾場。
沈青梧扭頭,看眼身後渾濁不堪的情形。
一道官兵人影剛在路儘頭出現,張行簡手起刀落,快速結果那人。同時沈青梧身形一轉,在半空中翻身,一腳踹開向二人壓來的高處木架。
沈青梧與張行簡對視一眼,他們喘著氣,口鼻都因吸入過多灼熱空氣,而微微不暢。
兩人目中情緒各異。
她的固執並未改變。
張行簡拉著她的手,聲音低柔而耐心:“沈青梧,和我走吧。我會解釋一切的。”
他目中幾多懇求,用自認為足以打動人的眼神看她。她目光落到他秀白的麵容上,閃爍連連,終於軟了態度。
滾熱火海,不適合太多交流。
身後果然有人:“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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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州天氣陰沉。
百姓們在城門前搬運貨物,為剛剛與西狄的一場小勝而高興。隨著冬日到來,西狄越來越不敢主動招惹邊關,百姓們可以過一個安穩的冬日。
博容與將士們一同在城門前,安排將士們幫百姓般糧食。那是益州軍今年多餘的糧草,益州百姓因為戰爭而損失了些生計糧食,博容一邊上奏朝廷,一邊讓軍營補給百姓。
隻是奏折已經去了一月,東京在少帝的歌舞縱樂之下,隻寥寥回了幾句寬慰話,讓益州自己想辦法籌糧。
此時此刻,博容在人群中,幫著百姓勞作。
第一片雪花從天而降,落在他睫毛上。
他抬頭時,看到灰蒙蒙的天際,遠天密雲滾滾,近處人們低頭辛勞。
他出了一會兒神。
楊肅在一片忙碌中,摸到了博容身邊。楊肅在軍中數年,作為弘農楊家的郎君,他已能獨當一麵,可以輔助博帥辦理軍務。
楊肅此時向博容拱手,低聲:“大帥,城門口來了十餘輛馬車。馬車被我們挖的戰壕堵住了,有幾輛陷進去了。能坐馬車的非顯即貴,而且還是十多輛!我們是不是應該派人去看看?”
博容心中稍微靜了一下。
楊肅疑惑地又問了一遍,他才側頭,溫和地問:“馬車中人可向我們求助?”
楊肅:“這正是奇怪的地方!馬車被戰壕坑了,那車中下來十幾個壯士,唔,還有侍女。他們圍著車轉了一會兒,也不吭氣,就默默去推車輪,想靠自己把車抬出來。
“咱們弟兄在城樓上看半天,見他們沒有求助,咱們心裡卻不踏實。”
楊肅收了笑臉,低聲:“大帥,若是貴族男女出行,遇到這種情況,必然表明身份,要我們幫忙推車。若是不敢與我們對陣的,也不應有能力來十幾輛馬車。
“我方才去數了數,發現有一輛車,從頭到尾沒有人下來。
“大帥,你說這會不會是……西狄那邊搞什麼陰謀?會不會要把什麼奇怪的機關運進城,然後將我們一網打儘?可這麼大張旗鼓……也不應該啊。”
博容思忖一二。
他說:“你負責此處百姓搬糧食,我帶人去看看。”
楊肅說了好。
楊肅又遲疑著和博容商量:“糧草給了百姓,軍中怎麼辦?”
博容笑了笑:“我心中有數。”
楊肅立即放下心。
博帥溫和沉靜,不像彆的將軍一樣威風凜凜、渾身殺意。這樣的將軍,總是起初讓人心裡嘀咕,但在長年累月的相處中,誰不信服博帥?
博帥心有丘壑。
不然,也不會隴右軍多次被西狄算計,多年前還需要張行簡去談判,而益州軍在沒什麼門路的十多年中,一直穩穩守著國門,不讓西狄占一絲便宜。
博容帶著人出城。
雪紛紛然,為他的藏青色戰袍染上一層霜白色。
巴蜀之地的雪細薄而軟,又不常下,與東京的鵝毛大雪不同。在此生活多年,博容依然有一種時光流錯的恍惚感。
博容到城門前,果然看到了楊肅說的那些馬車,以及推車的人。他停頓一下,上前與那些推車衛士交流,言辭妥當,和善平靜,並報上益州軍的名號。
推車衛士中的領頭人站出來,問:“益州軍?這位將軍如何稱呼?”
領頭人平視博容,聽到益州軍的反應稀疏平常,並用打量的眼神上下看博容,似在判斷博容夠不夠資格與己方談話。
這般輕蔑的俯視態度,惹得博容身後的幾位軍人勃然大怒。
博容抬手製止同僚的怒火,向對方自報家門:“在下乃益州軍統帥,博容。”
對方一怔。
那衛士頭領臉色幾變,瞬間變得恭敬,道:“博帥?原來是博帥……你稍等。”
他匆匆向身後的那些馬車走去。博容看得分明,他走向的,是楊肅所說的那輛,從頭到尾沒有人下來的馬車。
幫忙推車的衛士、侍女,目光都若有若無地落在博容身上,悄悄打量他。
博容坦然受之。
雪花揚灑,天地起霧,邊際的雲層更深,一層肅冷隨風襲來。
博容看著衛士所站的馬車方向,車門終於打開。一隻纖白柔潤的女子手搭在衛士腕上,慢慢伸出車帷。
接著,一個美人披著灰青色鬥篷,在衛士與侍女的攙扶下走出車廂。風雪輕揚,鬥篷絨毛搖晃,兜帽被吹落,一張明豔至極的女子麵容,便出現在所有人麵前。
李令歌的長睫,被飛雪濺濕。她微微一縮眼,動作輕微地向後躲一下,似被潮冷嚇到。但是退縮隻一下,她便停下來。
這位帝姬噙著笑,手扶著自己的兜帽,向博容的方向望來,目光盈盈。
風雪在二人之間彌漫。
眾人不知這女子身份,隻為她的美麗高貴而震撼,猜這女子身份不同尋常,尋常人家哪有這通身的氣派?隻有博容安靜地立在原處,平靜地接受她的出現、到來。
李令歌徐步向前多走兩步,嫋嫋彎腰,抬手相並過頭頂,向他行師徒大禮。
博容淡然地受此禮。
帝姬身後的隨從們則麵麵相覷,心驚肉跳:他們從來見帝姬的風光,見帝姬將少帝都不放在眼中,何時見帝姬向旁人行這麼大的禮?
這人、這人……他們跟著帝姬來益州,卻不知帝姬的目的。
李令歌淺笑:“容哥,好久不見。”
博容身後的軍人們齊齊吸氣:容哥?
博博博帥多年不婚,難道就是為了這樁風流債?可這女子到底是誰?!
她並未解釋她為什麼向博容行禮。
博容也隻是看著她而不語。
她稀疏平常地表達著故人重逢的歡喜,目中光華點點,喜悅並不作假。她含笑立在原地,仿佛遺忘兩人之間所有的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她仿佛遺忘了多年前最後一麵時,她如何心碎欲裂,如何看著他渾身失血地悵然倒地,如何掩麵哭泣……
當年那個十五歲的麵對命運茫然無助的李令歌死去了,活下來的,是早已習慣一切、接受一切、對命運泰然自若的安德長帝姬。
她不提當年任何事,作著麵對他的歡喜狀,也不見久彆重逢的過餘震驚、喜極而泣,抑或怨憤不平。偶爾的失態,東京的無狀,皆被她掩飾。
這是一場她自從知道他活著、就開始演練千萬遍的重逢。
李令歌隻是微笑著看博容。
她看博容垂下眼。
博容也不提當年的事,和氣地帶著軍人向她見禮:“見過帝姬。”
軍人們迷茫並震驚。
這對三十餘歲的舊日情人,早在風刀霜劍的磋磨中,學會了掩飾一切情緒,承受一切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