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業受少帝之令,人在益州,目的是親自帶回沈青葉。
他私心是想讓張家與少帝的矛盾更大些,少帝擺脫帝姬的控製,滿天下能成為自己的一言堂。
然而、然而……
衛士們帶回消息,說安德長帝姬正在益州!
安德長帝姬離開東京後,確實在益州出現過。但是孔業之後得到的消息,是李令歌與博容一同離開益州,去附近遊山玩水。
孔業當然不覺得李令歌和博容有心情遊山玩水,但是他以為帝姬確實不在益州。
如今李令歌非但人在益州,還帶走了沈青葉,那麼,李令歌一封訓斥信發往東京,少帝該如何?少帝必定被帝姬嚇到,待轉過頭,姐弟二人和好,少帝反而會來責怪孔業辦事不利,間離姐弟情誼。
深夜燭火幢幢,孔業在寢舍來回徘徊,滿眼紅血絲,無法入睡。
他在心中抽搐該如何是好時,外麵死士向他通報:“相公,那位的信……又送來了。”
孔業眸子一眯,閃爍不住。
他快速開門,從死士手中搶過了卷成一團的紙條。他從紙條上窺得自己想要的內容:
聯手對付李令歌,讓李令歌無法歸朝,讓李令歌無法對少帝產生影響。
對方要李令歌,孔業要扶持少帝……這真是一樁完美的交易。
孔業麵上困惑不解之色隻存在一瞬,他譏誚情愛的過於寬容與淺薄之時,麵對這有利於自己的解決方案,自然滿口說好。
孔相心滿意足,連夜給身在東京的少帝發了一封信,要快馬加鞭,讓少帝能在明日黃昏前讀到信。
事情仍是這麼一樁事情,但是孔業要換一個說法:
他要告訴少帝,帝姬大怒,因沈青葉之事,帝姬認為少帝不再順從她。帝姬要即刻歸朝,恐要與大臣們商議廢除少帝的事。
大臣們未必同意,但是少帝近半年的行為,已經讓人失望無比。帝姬若在此時提出此事,再從皇室宗親中重新立一傀儡……那李明書該怎麼辦?
孔業提醒少帝,說帝姬這個女人,一貫隱忍又詭計多端,要提防。
孔業再在信中試圖哭訴,暗指帝姬多年來對少帝的關愛其實是一種“控製”,少帝不能隨心所欲,皆是帝姬的報複。雖是親姐弟,但是親情與愛情的選擇,帝姬為少帝背了那麼多年鍋,讓世人都以為是帝姬殺了張氏一族……
帝姬心中當真無怨?
帝姬真的會一次次滿足少帝的願望嗎?
孔業帶著不安入睡,忐忑等待這封信的效果。他一整日口乾舌燥,坐於室中不停喝茶,心跳劇烈地等待著少帝的反應。
再過了一日,孔業熬得雙眼通紅,在屋中打盹時,終於收到了快馬加鞭送來的少帝手書。
李明書隻寫了一行字:孔相以為,朕該如何是好?
孔業拿著信件,摸著胡須,突兀大笑起來,笑得送信使臣一陣膽寒。
孔業聲音激憤:“臣明白了,臣明白該如何做了!”
他轉頭,雙目炯炯,老當益壯,向死士下令:“秘密召集周遭州郡兵馬,說益州統帥與帝姬聯手叛亂,帝姬為了阻止官家登基,綁架了沈氏五娘子。我等輔佐官家,誓要為官家除此禍端!”
死士捕捉到關鍵字眼:“秘密?”
孔業:“不錯。這個消息不要放出來,不可大張旗鼓出兵,不可讓天下人儘知……我與沈家聯手,從隴右偷偷調兵來吧。大周兩支大軍,恐怕隻有隴右軍能對付益州軍了。
“幸虧年前中樞沒有給益州批下糧草,益州今日之叛,必然能很快解決。”
孔業低下眼,將少帝那行字再讀一遍,確認了少帝的意思。
李明書此人……
孔業冷笑。
他認識這位年少的皇帝,已經十多年了。他最清楚這位少帝的劣跡斑斑,與那種關鍵時刻的“狡黠”。
就如天下人以為是帝姬殺張氏,不知是少帝所殺;少帝這一次,絕不會在明麵上對益州出兵,說他要殺帝姬,說帝姬如何惡劣。
少帝隻會讓為他辦事的人去猜他的意思。
李明書被李令歌養得愚蠢,好色,貪財,好大喜功,不愛正事愛玩樂,還有一腔骨子裡的冷漠與狡猾。
李明書怕李令歌怕得要命,可口頭上李明書一定每日說姐姐如何好、姐姐如何照顧他,因為他比帝姬年歲小太多,他生怕帝姬廢了自己,另扶持一個皇帝;李明書不想讓帝姬歸朝,甚至在發現帝姬知道沈青葉之事後,害怕帝姬活著,李明書想殺了帝姬,但是李明書不會明說,李明書隻會問孔業——
“你覺得該如何是好?”
壞人是孔業,是臣子,無辜者是被臣子挾持的君王。
無論是十多年前的張氏之事,還是如今密謀除帝姬之事,少帝永遠是這副態度。
少帝要給自己留退路——
萬一李令歌沒死,萬一李令歌活著回到東京,萬一東京的大臣們都支持李令歌……那少帝可以哭著抱著姐姐的大腿,求姐姐:“都是孔業逼朕!姐姐,我是不願意殺你的,我從來沒有下過令,是孔業自作主張,是孔業脅迫我……”
孔業對李明書這淺薄的心思心知肚明。
孔業冷笑連連,卻依然願意為這蠢笨少帝再次手持利刃。
從孔業選擇少帝這一端開始,少帝需要孔業做什麼,孔業就會做什麼。家族榮譽與個人榮譽集於一身,哪怕明知事敗後自己會被拋棄,但是……
朝政之上,本就一個“賭”字。
孔業曾經賭對過一次,結果是張家頹敗,孔家得道;孔業如今要再賭一次,賭對了,那整個天下,都將是自己的一言堂。
那權勢滔天,塵世間男男女女都為它折腰,誰不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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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益州發生了一場“叛亂”。
隻有益州知,周遭州郡隱約知道,但是東京不知,天下人不知。
孔業說服沈家出兵,說服沈家咬著牙從隴右調兵,包圍住益州,逼益州軍殺死李令歌,還沈青葉於中樞。沈青葉成了少帝念念不忘的“準皇後”,沈家為了前程,咬牙登上孔業的船。
孔業給益州下最後通牒,要帝姬交出沈青葉,不得乾涉少帝登基大業。
帝姬果然未曾理會。
於是孔業與沈家心安理得地出兵,迎戰益州軍。
大周兩隻邊軍,從未交戰過,此次在益州交戰,卻偷偷摸摸不敢讓整個大周民眾知道,倒是有趣。
益州軍便稀裡糊塗卷入了這場戰爭。
或者說,是將軍們稀裡糊塗,他們的主帥對其中彎彎繞繞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是主帥選擇和帝姬合作,帝姬將沈青葉之事告知將士,將半年來少帝所為告知將士,帝姬問——
“今日隻是強奪一弱女子,逼迫弱女子入宮,在此之前,我已番兩次告誡,但官家依然不為所動。官家為奸臣所控,爾等良將,難道不應跟隨我,與我一道驅逐奸臣,清正君側嗎?”
李令歌是女子。
她還是一個名聲不怎麼好聽的女子。
益州將士第一次見到她,覺得她貌美端正,有帝姬之風;再次見她,她聲音清慢,說這些調動軍心的慷慨激昂的話,麵上不見絲毫怯意,目中光華柔亮……
將士們想,民間傳言有誤,帝姬被人誤會。他們跟隨帝姬,是為了保護皇帝。
原來世間奇女子很多。
有沈青梧那樣英武的女將軍,也有帝姬這樣對少帝之惡心痛落淚的女子。
他們為之振奮,願意跟隨帝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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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都是手段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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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來,冰雪消融,綠意如湧。
益州軍的軍營中有了些春色,沈青梧靠站在柳樹前。柳葉婆娑揚枝伸展,她在樹下抱臂,聽李令歌如何督戰,如何讓軍中將士們順服她。
沈青梧冷淡地看著他們。
戰爭已經開始一段時間了,她不可避免也要出兵。她隻是聽了博容一席話,更加明白李令歌所求了。
雖然,博容那些話——仍然讓沈青梧半懂不懂。
可那是博容。
沈青梧沉默著看軍中傷員來往,看李令歌在軍中忙碌,親自帶人為將士們送傷藥,慰問軍人。
李令歌也來慰問沈青梧。
但是沈青梧沉悶地一人坐在帳篷下,笨手笨腳地為自己上藥。針對李令歌的好心,她冷冰冰回答:“我不需要。”
李令歌怔一怔,無聲笑一笑。
李令歌道:“師妹真是有個性的女子,巾幗不讓須眉。待他日戰停,我必要與師妹喝盞酒,謝一謝師妹的相助。”
沈青梧抬頭:“師妹?”
李令歌道:“怎麼,容哥沒有告訴你全部故事嗎?”
沈青梧重新低下頭,艱難地用牙齒咬著繃帶,一圈圈給胳膊上受傷的地方纏上。她最近的傷好得很慢,她想這是半年來的嬌生慣養的結果,這半年來,不怎麼受傷,一受傷就有張行簡……
她腦海中突然浮現張行簡笑著看她、哄著她吃飯吃藥換衣的麵容。
沈青梧睫毛輕輕顫一下。
她讓自己不要去想。
這種感覺不算陌生。
分開月餘,她明明沒有去想那個人,那個人總是會時不時在腦海中浮現。這種幻覺讓她深惡痛絕,讓她覺得自己病了。
沈青梧想,等戰爭結束,她要去看看大夫,看看自己的病。
隻是……戰爭何時會結束?
博容要走到哪一步,才會滿意收手呢?
李令歌蹲在沈青梧身邊,端望沈青梧許久。
李令歌輕聲歎:“沈將軍……我可以跟著容哥,叫你一聲‘阿無’嗎?我想,你是不是根本不明白我們在做什麼,不理解我們所為的意義。
“權勢於你……”
沈青梧淡漠打斷:“我不在乎。”
她低著頭:“我不覺得你們是對的……但我也沒覺得你們錯。博容讓我這麼做,我就這麼做吧。你不必煩惱,我不會背叛。”
李令歌沉默。
李令歌微微笑:“你還有很多事沒看到,還有很多事不懂。罷了……既然你不會背叛,我便不與你說那些了。無論你覺不覺得我手段肮臟,我都要做下去。
“我希望你能支持我,不是隻因為博容的命令。”
李令歌沉靜片刻,心想收買人心,豈能隻靠恩情,命令。
旁人都是男子,都不能真正理解她。她想要權勢,靠的是“騙”,是一步步地哄騙那些男人,讓他們以為她真的隻是想清君側……
除了博容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另一個她真正想拉攏的人,其實是沈青梧。
李令歌曾擔心博容對沈青梧有什麼心思。
而今她與沈青梧見得久了,便知道沈青梧不會是博容喜歡的那一類女子。那李令歌更想拉攏沈青梧,更想沈青梧為她所用……沈青梧是女子,隻這性彆之分,就足以讓李令歌更放心了。
李令歌溫和道:“之後若有空了,我再與阿無好好說一說。如今,我要忙其他事了。”
沈青梧低著頭費勁上藥,沒有搭理李令歌。
沈青梧腦海中又出現一個張行簡,那個張行簡蹲在她身旁,溫柔勸說她:“要先用清水洗淨傷口,再上藥。不能用這種藥,我新為你備了藥,可以讓傷口不留疤。我們梧桐想不想不留疤呢?”
沈青梧對腦海中的幻象冷冷道:閉嘴。
幻象消失,帳篷沉悶,燭火熄滅。李令歌走後,隻有沈青梧一人坐在帳中。
前所未有的寂寥與苦悶包圍著沈青梧。
沈青梧為自己上好藥,穿好衣物。她鑽出帳篷,看到月亮升了上來。
燈火寥寥,軍歌嘹亮。軍歌彙聚人心,站在月下的沈青梧捕捉到李令歌的身形,她在軍人中,親自發放物資、軍糧,她跪坐在案前,鄭重承諾,告訴軍人們她會回到東京,會報答益州軍上下,會讓少帝不再胡作非為。
沈青梧腦海中想起張行簡說過的:“想要旁人完全聽你的,平日就要對他千萬分地有耐心,他要什麼就給他什麼——畢竟,是要哄著人替你去死的。”
複雜的權謀在張行簡口中那麼簡單。
沈青梧想,那麼如今,李令歌也在哄著益州軍上下為她拚命,為她送死。
博容呢?
博容也在這麼做吧?
天下的政客們,其實都在做著相同的事吧。
沈青梧覺得無聊,她不想跟人們交流,明日說不定又要開戰上戰場,她打算回去睡覺。然而沈青梧一轉身,看到了主帥的軍帳前沒有亮燈。
沒有亮燈,卻有模糊的人影坐著。
沈青梧的眼力之好,她自己都沒辦法。
沈青梧想了想,還是走過去,想再問一問博容。
坐在主帥軍帳前的那個青年,峨冠博帶,神情靜謐,果然是博容。
但是沈青梧看到了博容的另一麵——周圍沒有一個軍人在,沒有任何人窺探他,他不用跟任何人演戲。於是他安靜地坐在黑暗中,長久地望著燈火通明的方向。
有人以為他在看軍人們,有人會發現他在看的是那位帝姬。
他目中流著清河載星一樣的光,輕柔、寧靜、寬和、長久。蜿蜒長河承載著他萬般情緒,平日掩在深淵下,隻有偶爾夜深人靜時,才探出一點點冰山。
沈青梧腳步停住。
她呆呆地看著博容的這種神情。
若是以前,她未必懂。但是如今……
她看過張行簡在上元節時望著她的眼神,她知道這種眼神的意思。
博容對李令歌,竟然……
沈青梧怔怔不動,是博容朝向她躲藏的樹林方向,微笑淡然:“既然來了,何必躲著?”
沈青梧便從沒有燈火的林中走出。
她走到博容麵前,因這裡太靜了,除了他二人沒有旁人,沈青梧心中犯懶,乾脆坐了下來。
她心情的寂寥無人言說,多日戰鬥讓她疲憊。
沈青梧膝蓋曲起,下巴枕在膝蓋上,用手抱住膝,和博容一同看著帝姬與軍人同樂的場景。
夜風拂動她耳邊碎發,一次又一次,她任由發絲貼著臉頰,一動不動。
博容扭頭看她,含笑:“這次回來後,你多了很多女兒家的習慣啊,阿無。”
沈青梧目不轉睛地看著李令歌的方向,突兀說:“你知道她給他下藥的事嗎?”
博容一怔。
她連說兩個“他”,博容一時沒聽出她在說什麼。博容想了一會兒沈青梧的說話習慣,才明白這位倔強至極的娘子,指的是李令歌和張行簡。
博容微笑:“在東京發生過的事嗎?我不知道。”
沈青梧側過臉看他:“她拿他當替代品,她想和他睡在一起,她還養了很多麵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