闌珊燈海後,張行簡站在人群中，與陌生人一起欣賞他那心上人的表演。</p>
沈青梧木著臉與雜藝團的人溝通，那一方的人聽她要配合表演,都十分驚訝——你不是說我們是騙局嗎？</p>
沈青梧淡然:“我當真會配合，你們必須同意。”</p>
對方驚:“我們為何必須同意？”</p>
沈青梧:“博張月鹿一笑，你們義不容辭。”</p>
她側過臉,向人群中的張行簡望去一眼。</p>
雜藝團的人都看到那秀白臉兒在不算多的人流中鶴立雞群，哼，不過長了張臉罷了。而那人發現他們齊齊的凝視，揚起眉毛,彎起眼睛對他們笑，頷首打了個招呼。</p>
這一眼風光無限,星華流轉，雜藝團中的壯實大嬸與年少娘子，齊齊紅了臉。</p>
娘子們喃喃:“好俊的郎君……”</p>
沈青梧當即生出與有榮焉感。</p>
與這樣的郎君春風幾度，她早已由起初的忿忿與愛恨交加，轉為自豪與得意。</p>
沈青梧向她們炫耀:“是我的。”</p>
她宣誓主權:“獨屬於我。”</p>
這將是世間唯一隻屬於她的。</p>
她在萬千人海中，在十六歲時一眼相中。屬於她的，她就要得到，就要永遠擁有。</p>
娘子們呆呆看著這個驕傲的英秀娘子,她們心中幾番失落。因為沈青梧盯著眾人的眼神冷漠而銳意十足,雜藝團這些人行走大江南北,自然看出這娘子不好惹。</p>
若是不答應她,她也許會殺了他們。</p>
看她的眼神……不是善茬。</p>
雜藝團為難地接受了沈青梧的要求,沈青梧看出他們的勉強,但她不在意。</p>
她僵硬著調整情緒,硬著頭皮與一個夥計走到被人圍著的場中央。她不知道他們要演什麼,他們私下告訴她，配合就是——</p>
怎麼個配合法？</p>
沈青梧如臨大敵。</p>
她一向聽不太懂旁人的肢體暗示，眼神暗示。希望這一次不要出錯。</p>
心中這樣想著，沈青梧向人群中站在最前麵的張行簡望一眼。</p>
他對她露笑。</p>
沈青梧心中安定些。</p>
她開始聽夥計如何說。</p>
夥計正拿著一把劍向四方百姓展示:“看看這柄劍，都是開鋒過的，殺人無數，不知沾了多少血！今天就給大家演一段我們的絕活兒……”</p>
他向沈青梧遞了一個眼色。</p>
沈青梧木然:“……”</p>
她努力思考著那一眼是什麼意思，對方繞到她身後，忽然冷不丁橫劍，向她身後劈來。</p>
下方百姓張口。</p>
驚呼聲還沒出口，長身昂立的沈青梧驀地擰身，手腕推出，另一手直直向劍柄橫奪。對方急了，劍向前努力遞去——</p>
沈青梧袖口在上台前，被他們綁了什麼東西，沉甸甸的，沈青梧當時並未注意。</p>
此時劍鋒對著她袖口，她的本能反應當然是不能讓自己受傷了。</p>
武力高強的沈青梧大腦沒意識，身體反應先於一切，她手腕一拖一推一轉劍，夥計的劍落到了她手中。</p>
同時，劍“錚”一聲，劍鋒抵著她掌心，在碰到的一瞬間，向後縮去。</p>
沈青梧的手中，隻剩下了一把劍柄。</p>
那劍身已在機關開啟時，縮回了柄身。</p>
沈青梧握著劍柄:“……”</p>
夥計青著臉:“……”</p>
下方百姓張著口發不出驚呼，隻留下死一般的沉靜。</p>
一聲郎君“噗嗤”笑聲傳出。</p>
站在最前麵的張行簡，笑著拍掌，被他們這表演逗弄，笑得眉眼彎彎，鼓掌鼓得最為熱情。</p>
而在他帶動下，百姓們看看場上青著臉的夥計，以及那位武力過於高強的娘子，開始琢磨出趣味兒。</p>
善意的笑聲開始此起彼伏，鼓掌聲、吹哨聲，終於讓場麵熱鬨了起來。</p>
百姓樂了，沈青梧被夥計排擠出場。</p>
沈青梧無措且迷惘。</p>
她被擠到後方，雜藝團的人說什麼也不讓她再上了。</p>
張行簡過來時，聽到沈青梧正在和他們解釋:“我不是故意的。你們的劍從後劈來，你們不應該站在我身後劈我，還不提醒我。”</p>
夥計:“都說是表演了!正常人誰會像你那樣啊！我們給你的血袋子是假的嗎？”</p>
沈青梧:“你們不說，我怎麼知道。”</p>
她抬起袖子，看鼓囊囊的袋子:“我又不知道這裡麵是血。”</p>
夥計:“你問啊！”</p>
沈青梧一愣。</p>
她確實不怎麼發問。</p>
於是沈青梧此時問他們:“裡麵是人血嗎？你們殺人了？作為補償——我可以幫你們處理屍體，但是希望你們殺的不是無辜百姓，否則……”</p>
她突然向身後看一眼，雜藝團的人快被這個瘋女人氣吐血。</p>
張行簡過來拉住沈青梧手腕，笑吟吟:“本就是玩鬨，我們梧桐還幫你們贏來了遠多於之前的客人，要不要繼續合作一把呢？”</p>
雜藝團的人怕了他們這對男女，說什麼也不肯。</p>
沈青梧默然。</p>
然而張行簡不動聲色，文質彬彬。頂著對方不歡迎他們的臉色，他也要笑著說完自己的建議:</p>
“雜藝一事，古往今來，觀看者多，但因風格大體不差，喜歡觀看、給賞錢的百姓也不算很多。我看你們走南闖北，生計看起來不算太好，不如反其道而行——正要借此機會，教一教百姓你們都是如何行騙的，說不定會吸引來更多的百姓。”</p>
雜藝團:“行騙？！”</p>
張行簡:“口誤。是‘表演’。”</p>
沈青梧站在後方，看張行簡口若懸河，將一眾人說的暈頭轉向。</p>
她覺得張行簡是瞎鬨，然而那幫人真的被他說動了。</p>
沈青梧目光閃爍。</p>
未及弱冠便被大周派去與西狄人談判的狀元才子，自然能說會道，說服一個小小雜藝團不在話下。</p>
何況他說來說去——好像她方才的表演失誤，還幫了這個行情不太好的雜藝團一個大忙。</p>
對方猶豫:“可若是說破騙局——呸，是‘表演’！我們會被同行罵，會壞了規矩……”</p>
張行簡:“若非我們梧桐給了你們新思路，你們還困在舊地，找不到出路。你們中許多人年紀已經大了吧，該考慮成家生子了吧？沒有錢，怎能行？</p>
“何況你們走南闖北，又不是在一地多停留。賺了些錢財，可以做其他活計……”</p>
他隨口說幾個做生意之道。</p>
他又不做生意，不過信手拈來，隨意說一說，其中漏洞百出，讓雜藝團的人鄙夷。</p>
但是……雜藝團的人又心動無比:這位郎君頭腦靈活，若真幫他們，他們說不定出路會很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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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無聊地看著張行簡一個人和所有人說話。</p>
張行簡隨口:“快來感謝我們梧桐，讓你們發財。”</p>
他們齊齊:“多謝梧桐！”</p>
張行簡咳一聲:“……叫‘沈二娘子’。”</p>
梧桐豈能亂叫？</p>
沈青梧終於在百無聊賴中，噗嗤笑了出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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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和張行簡走出他們包圍圈的時候，雜藝團已經換了思路，開始教百姓們他們中絕活的門道，贏來不斷喝彩聲，與越來越多的圍觀者。</p>
沈青梧回頭看一眼。</p>
他們紅光滿麵，興奮至極。</p>
沈青梧與張行簡尋了不遠處，坐在一棵蒼樹下，遙遙看著那般人間煙火。</p>
沈青梧對張行簡說:“你真會說。”</p>
張行簡彎眸:“見不得他們攔著你不放的樣子罷了。”</p>
沈青梧微愣，看向他。</p>
她怔然:“你是……為我報仇？”</p>
張行簡:“這叫什麼報仇？就是想看他們感謝你。”</p>
沈青梧抱著膝，靠著樹。</p>
她抬頭看天上被樹葉遮掩的天幕，看不到明月。</p>
沈青梧:“你平時是不會多這個事的……百姓、平民如何生活，你不插手的。”</p>
張行簡頷首:“我比較冷血。”</p>
但沈青梧堅持:“不，這叫‘公平’。你這樣的人，本就不應該隨意插手旁人的生活。”</p>
張行簡彎眸。</p>
他不在乎所有的讚譽與汙蔑。</p>
但是沈青梧能理解，他便有些開心。</p>
張行簡問沈青梧:“今夜與人說話，有沒有比之前容易些呢？”</p>
沈青梧怔愣。</p>
她慢慢恍然:“你……原來你不是想要禮物，而是想看我與人交流？”</p>
張行簡愣:什麼禮物？</p>
沈青梧自己慢慢咂摸出意思。</p>
她下巴磕在膝蓋上，靜靜地看著旁邊屈膝而坐的張家郎君。</p>
沈青梧道:“能和他們溝通，最後沒有引出誤會，我挺高興的。”</p>
張行簡望她:你的反應，看著不是很高興。</p>
沈青梧道:“但我還是覺得累。如果最後不是你出來……”</p>
張行簡目中有愧，他主動傾向她:“對不起，都是我不好……”</p>
沈青梧彎眸。</p>
她和張行簡真是有意思。</p>
她不跟人道歉；張行簡動不動就致歉。好像她特有骨氣，他全身都是軟骨頭一樣。</p>
然而能屈能伸的張月鹿，這般惹人喜歡。</p>
沈青梧誠實道:“我可以和人說話，但我不喜歡和人說話。我可以嘗試走入他人的世界，但我已經不喜歡了。</p>
“我隻喜歡你。”</p>
張行簡心臟砰然跳了一下。</p>
他心中知道沈青梧不是他想要的那個意思。</p>
但他依然會為她隨口的“喜歡”，而心生期盼，麵紅心燙。他換個坐姿，袖中手指顫一顫。</p>
沈青梧非常隨意地坐著，非常慵懶地凝視張行簡。</p>
她平靜道:“他們都不如你。</p>
“不像你這樣寬容，不像你這樣性情溫柔。我在你的世界中，撒丫子到處亂逛，你不在意，會任由我去折騰。</p>
“你這裡，沒什麼忌諱，沒什麼要求。我不用看你眼色，因為看錯了也沒關係；我不用偽裝自己不是白丁，因為即使我是白丁你也無所謂；我將粗俗的習慣、事物帶給你，你的表現是感興趣、好奇，而不是糾結、厭惡、提醒我注意身份。</p>
“我和你待在一起，特彆舒服。</p>
“世上怎會有你這樣沒有架子的貴族郎君呢？”</p>
沈青梧笑一笑:“若是隻看外表，誰知道你性情是這樣子的呢？”</p>
張行簡靜靜看她。</p>
他半真半假地抱怨:“我早說我脾性好，你不相信。”</p>
沈青梧:“對不起嘛。”</p>
張行簡笑罵:“你如今道歉倒是很快了。”</p>
沈青梧:“有一有二就有三。這不就是你算計出來的嗎？”</p>
張行簡一愣。</p>
他沒想到她會發現自己的小心機，他略有些心虛地偷看她。</p>
沈青梧大大方方地任由他看。</p>
看出她並不生氣，張行簡才放鬆。</p>
他笑著靠過來，摟住她肩，讓她靠著自己。</p>
張行簡赧然小聲:“我是有些每時每刻都在算計的壞毛病……你不要嫌棄我。”</p>
沈青梧搖頭，不嫌棄。</p>
每時每刻都在使壞的張家小郎君，多有趣，多有挑戰性。</p>
沈青梧問:“你之前沒說完的話是什麼？”</p>
她提醒他:“你說你的生辰，我的生辰。我以為你要禮物，但如今看來，你不是那個意思。那你是何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