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婚後(冬4)(1 / 2)

張行簡和衛士們鬨得不可開交。

沈青梧站在馬車旁,突生出一種疲累。

她沉默不語。

這幾日,她漸漸覺得身體哪裡有些不對勁,但這種不對勁過於細微,她起初懷疑自己中毒,後來又看身邊人健康無比,自己好像也沒什麼症狀,便沒有太在意……

但是今日看到張行簡和衛士吵鬨,往日她覺得夫君調皮起來很有趣,今日她心中生厭。

然而沈青梧是絕不故意出口傷人的。

她便不說話。

那邊吵得很厲害——

親衛們:“你你你!你實在不要臉皮,我們何曾說過殺你?你不要你的前程,我們還要我們的前程!你……”

張行簡忽然換回了自己正常的嗓音。

他道:“梧桐,你怎麼了?”

正在吵架的親衛們一愣:將軍不是正麵不改色地看著他們吵嗎?

同時,也有一兩個親衛目露恍惚:這個聲音……好像有點熟?

馬車車門被推開,一隻修長素白的腕骨伸出,眾人隻看到帷帳朦朧飛揚,車中那雪一般的男狐狸,就將他們將軍拉進了車中。

他們臉色難看。

而車中,張行簡撫摸沈青梧額頭,摸到一片滾燙。

他心中一驚:妻子生病了?

沈青梧萬沒想到自己不說話,就引得他敏銳察覺。她也沒想到自己恍神一刻,就被他拉進來。

沈青梧道:“我沒事。”

張行簡麵容嚴肅:“說實話。你跟我逞什麼強?”

沈青梧怔一怔。

隔著帷帽,她看不清他麵容,但他握著她手腕的手不自覺地用力——他不再嬉皮笑臉地玩了。

沈青梧心中想:是了,我和我夫君逞強做什麼?

她誠實道:“我好像生病了,又好像沒生病。我也不知道……”

張行簡與她想到了一起:“中毒了?”

她領命出京查謀逆案,莫非賊子手段瞞天過海,在他們眼皮下給沈青梧種了毒?

沈青梧搖頭:“不知道。”

張行簡便當機立斷:“我們去醫館。”

外麵親衛們還在吵,裡麵張行簡便吩咐:“其他人留下,陳青木做車夫,陪我們去鎮上醫館一趟。”

這熟門熟路的下命令的姿勢……

親衛們氣歪了鼻子,名叫陳青木的人被叫到名字,莫名其妙應了聲。應後他也覺得憑什麼自己要聽一個男外室的話……陳青木和自己弟兄們使個眼色。

陳青木:我去就我去,我監督那個男狐狸,和沈將軍保持距離。

弟兄們便把重擔丟到了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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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三人進城,在一醫院即將關門前踏入。

陳青木最後踏入醫館明堂,見那帷帽郎君和他們將軍相攜而立,從背影看,男子頎長女子瘦高,衣擺疊在一起,隱隱約約很般配……

陳青木連忙扇自己一巴掌。

張行簡已經扶著沈青梧坐下。

大夫診脈。

大夫很淡定:“恭喜恭喜,夫人有孕了。”

張行簡:“……”

沈青梧:“……”

二人都沒吭氣,都保持沉默。

大夫等了半晌,覺得這個氣氛很古怪。通常情況下,妻子懷孕,不應該迎來夫妻喜極而泣、診脈大夫得一個紅包的好結果嗎?

這對小夫妻發什麼愣。

大夫重複一遍:“這位娘子有孕了。”

沈青梧依然沉默。

張行簡慢慢回過神。

他搭在沈青梧肩上的手微發顫,坐

著的沈青梧感覺到他細微的氣息變化。

她沉浸在一種渾渾噩噩的情緒中,聽張行簡小心翼翼問大夫:“怎會呢?沒有弄錯吧?我娘子有舊傷,以前大夫都說她不易有孕……”

大夫:“哦,我再看看……圓滑如珠,往來流利……月份尚淺,但確實是孕脈。

“有舊傷?哦,確實能看出一點,但這幾年,你們應該一直在調養吧?看起來,效果還不錯。這位夫人身體倒是比尋常女子康健很多,不過仍要注意些……你們子嗣必然艱難吧?也許就隻能有這麼一個孩子,當心點沒錯……”

大夫嘮嘮叨叨。

陳青木聽得臉快裂開,瞪向那個帷帽郎君。

將軍有孕?!

他還真的想“夫憑子貴”?他憑什麼……張相知道了,一定會殺了他的!

張行簡道:“陳青木,你跟著大夫抓藥,把大夫說的需要注意的話記下。”

陳青木:“憑什麼?!大夫,我們不要這個孩……啊!”

他的逆反話還沒說完,厲狠的指風就向他胸膛擊去。

陳青木麵色扭曲地後退兩步,見那個外室扶著沈青梧站起來,往明堂後的小室走去。陳青木不甘心地想追上,那人回頭望他一眼——

帷帽在此時飛起,陳青木看到了那人的臉。

陳青木如被雷劈。

帷帽後的郎君姿容勝雪,眉目雋秀。

那是張相。

過年時,他爹帶著他去拜見過張相,希望張相照顧,他不會認錯張行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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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青木恍恍惚惚地不再反抗,去恭敬記錄大夫說的話。

張行簡則和沈青梧進去內室,等著抓好的藥。

張行簡掀開帷帽,露出自己的臉,彎腰看怔然靜坐的沈青梧。

張行簡問:“你還好吧?”

沈青梧抬頭看他。

她看到他目有憂色。

沈青梧漸回神:其實追問大夫注意事項的人,不應是陳青木,而應是張行簡。但是張行簡擔心她狀態,直接跟過來看她。

他擔心什麼?

擔心她不想要孩子嗎?

她給張行簡的印象,是這樣的嗎?

沈青梧悶半晌。

她壓下自己心頭的迷惘與混亂。

她道:“真的有孕了?我很開心。”

她的表情卻不像開心。

她像是——行在雪山的朝聖者,仰頭望著漫漫飛雪,看不清前路在哪裡。

她是一個與塵世大部分女郎都不太一樣的娘子。

她沉溺於她自己的世界中,後來這個世界多了一個張行簡,但她從來沒有打算再多迎接什麼人進入自己的世界……一個孩子驟然而來,超乎她想象。

沈青梧想自己應該做出歡喜的模樣,但是……她不想在張行簡麵前裝模作樣。

她澄澈的眼睛看著他,雪霧茫茫,迷離萬分。

張行簡輕輕摟住她的肩,問:“那麼,我換一個問題——梧桐,你希望沒有這個孩子嗎?”

這是一個沈青梧可以回答的問題。

她道:“不要。”

她皺眉。

她慢慢說:“上天給我的東西,我都要。”

張行簡慢慢露出笑,鬆了口氣。

他溫聲:“那麼,你隻是不適應。我們慢慢適應便是……你想試一試嗎?”

他微害羞:“我也是第一次有孩子呢。”

這話,他說的真奇怪。

但是,沈青梧的心情慢慢放鬆下來。

張行簡坐下,將她摟入懷中。沈青梧靜半天,開始後怕:“我整日蹦蹦跳跳的,是不是傷了孩子?”

張行簡安慰她:“沒聽大夫說嗎?他說你身體很好——梧桐,你誠實告訴我,這幾日,你可有孕吐,可有惡心,可有嗜睡,可有哪裡不舒服?”

沈青梧搖頭。

她隻是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但那些不對勁,都沒有表露出來。

沈青梧想的是:“怎會懷孕呢?”

張行簡:“怎就完全不可能呢?我們從來沒有避子過啊。”

沈青梧想半天,忽然抬頭看他,目中光清亮。

張行簡意識到她有什麼壞念頭了。

他頭皮發麻,果然聽到她問:“是不是野、合那晚有的?”

張行簡靜默。

沈青梧挑眉,她眼睛帶笑,伸手戳他:“不要裝死。”

張行簡微笑,不說話。

沈青梧看到他耳尖一點點泛紅。

她占了上風,便忘了懷孕帶來的那點兒迷惘,心滿意足地露出笑,張臂抱住他腰身,蹭了蹭。

她嘲笑他:“看起來你那夜很激動嘛。你害羞了?”

張行簡轉移話題:“梧桐,以前我是不管你做什麼的,但是這段時間太危險了……這次謀反一案,我來處理,你不要亂折騰了。”

沈青梧要說話。

張行簡伸手捂住她的嘴。

他哀求她:“你就讓我保護你一次,好不好?”

他目有哀意:“我也想保護你一次。”

沈青梧在他的哀求攻勢下,踟躕地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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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沈青梧成了這一行受看護的那個珍稀動物。

張行簡也不再跟禁衛軍的兒郎們玩鬨,他和陳青木一同回去後,便向年輕郎君們揭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並且說,他要臨時接管禁衛軍此次行動,代替沈青梧來指揮這場惡戰。

兒郎們雖然震懾於宰相的出現,但是——

“禁衛軍不歸國相管。”

“宰相似乎不應該離開東京。”

沈青梧在旁淡聲:“若是回京後,你們跟自己家人嚼舌根,說出他離京的秘密,我就下殺手。”

衛士們:“……”

張行簡微笑:“我有一封書信,快馬加鞭送回東京。這封信在官家的案頭,她會下旨,讓我替沈將軍,全權負責此事。你們不必擔責,對錯皆是我一人的事,如此可放心?”

親衛們無話。

沈青梧百無聊賴,看張行簡布置戰術,商量對策,將她屏蔽在外。

他們前往青州的路上,他都不敢讓她再騎馬,還經常試探她想吃什麼,觀察她哪日精神不濟。

沈青梧覺得,自己沒什麼不良反應。

她低頭看自己平坦的小腹,夜深時摸著腹部,都要懷疑那大夫是不是診錯了……

她有時都想勸張行簡換一個大夫看看。

然而,沈青梧覺得,張行簡似乎十分在意此事。而且她近日確實開始嗜睡……那麼,他想代她行事,便由他吧。

沈青梧沒有太多心思關心張行簡。

她在思考,懷孕對自己的意義是什麼,自己是否願意、期待、向往。若是最開始並不足夠歡喜,日後是否會對那個孩子並不公平?

她在思考,從小沒有得到過父母關愛的人,人生一路上都和旁人另路走、越走越孤僻的人,也值得擁有一個孩子,成為一個母親嗎?

她自己是一個不受期待的孩子。

那不受期待的命運,是否會就此打住,不傳遞給下一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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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最後一日的白日,沈青梧在驛站沉睡。

張行簡與衛士們在前日就離開了,他們兵分兩隊,一隊去召兵馬,打贏謀反的兵士;張行簡領另一些人,去官署,

以宰相的手書召當地鄉紳、世家族長來談判,約束他們。

張家到底威望夠高,張行簡到底是宰相,總有些人會去的。當這些人和張行簡談判時,背後的兵馬,會瓦解他們的勢力,讓這場叛亂用最短的時間被壓下。

女帝的命令是,儘量不要放大這場叛亂。

女帝不想天下人津津樂道有人謀反,她要悄無聲息地儘快壓下禍亂。

張行簡囑咐沈青梧不要亂動,等他們的好消息便是。

臨行前,張行簡柔聲:“我必然會回來,與你一同過除夕的。你要小心自己的身子,不要情緒大動。”

沈青梧本就不是一個情緒起伏大的人。

她隻是有些不習慣——讓張行簡置身危險之中,違反她的原則。她不在他身邊,不能親自保護他的安全,哪怕他一遍遍強調他武功沒那麼差,沈青梧也不安心。

然而為了讓張行簡放心,沈青梧答應會乖乖等他回來,自己絕不亂跑。

不過下午時,沈青梧在睡夢中,忽然醒來。

午後的室內昏昏暗暗,沈青梧在帳中坐了一會兒,仍覺得心慌意亂,理不清緣故。

她出了帳子,披衣開窗,看了天色半晌。

雲翳低垂,雲層極厚,灰蒙蒙的天幕下,驛站內外都沒幾個人。

而沈青梧站在窗前片刻,以她的判斷,她覺得要下雪了。

可能會打雷。

沈青梧心念一跳。

這個念頭冒出,等沈青梧回過神的時候,她已經換好一身武袍,握著一把傘關上門,離開驛站。

沈青梧打算去找張行簡。

張行簡說,他會和那些文人、名士們談判,說服他們。這件事看起來沒有危險……既然這是一件沒有危險的事,那麼沈青梧溜達過去接他回家,似乎也不危險。

沈青梧給自己找借口:我是怕打雷,怕他害怕。我畢竟是如此賢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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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官署中談判。

沈青梧過去時,正趕上最巧的時機。

官署門外有官吏相攔,沈青梧手中的傘揮了幾下,動動手動動腳,再點了他們的穴,她輕而易舉地進入了官署。

沈青梧踢開倒地昏迷的官吏們,輕鬆無比:多簡單。

站在廊簷下的沈青梧,眯著眼判斷方向,她沒有考慮清楚時,便不用看了——

一群郎君從一個月洞門魚貫而出,三三兩兩。

被圍在中間、走在最前麵的郎君,正是張行簡。

那些名士跟張行簡邊走邊說話,客氣非常。跟著張行簡的幾個武士,被擠出了文士圈,他們懶懶打個哈欠。

名士們和張行簡客客氣氣:“張相,是否隻要我們收手,官家真的不計較?”

“張相,你幫我們家和女帝說一說——我們是被架上賊船,我們也不想謀反的。”

張行簡含笑,一一應下他們。

沈青梧看著他平安出來,微微鬆口氣。

沈青梧揚臂就要跟他打招呼,但是她眸子驟得一縮:

一道雪白電光劃過天穹。

悶雷聲在此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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