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聲與電光照得張行簡麵如清雪,一瞬蒼白無色。張行簡不自覺地抬頭,看著天上的雷。
而與此同時,仍有一道雪光亮起——
一把匕首,忽然從其中一個文士袖中掏出。那文士就站在張行簡身後,等著這個機會已經等了很久。寒冷鋒刃遞出,他用力得麵色猙獰,隻全力除掉張行簡!
沈青梧大腦轟一下。
在極短的時間,她眼睜睜看著那匕首紮向張行簡,兩名武士發現不對,卻慢半拍,趕不過去救人。
沈青梧想張口提醒,可連
說話都來不及。
沈青梧隻來得及:“張月鹿——”
隻是看著那匕首,那麼紮過去……
悶雷下,張行簡仰望著天雷,衣袍展揚。他聽著那雷聲,神魂在一瞬間凝起的劇痛感,讓他的感官清晰無比。
當文士的匕首遞來時,當身邊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時,張行簡驀地側身,手腕外翻,掌心抵住那把匕首。
雪亮的光,照得他眉目熠熠。
文士發抖:“去死——”
張行簡回頭,看向隔著長廊與石徑的沈青梧。他抵住文士匕首的手掌滴滴答答向下落血,浸濕他衣袍,但他確確實實,反應了過來,沒有被刺中要害,沒有性命垂危。
沈青梧周身冰冷的血,重新熱了起來。
沈青梧眸子森寒起來。
她手中的傘向那個方向拋去,砸向那行凶的文士。本人隨後而至,一掌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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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沈青梧想,那竟是她覺得自己一生中,最害怕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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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反之事,在除夕之日,被解決。
其他衛士們與他們彙合,人人喜不自勝,隻看到張行簡手腕上被包得層層疊疊的紗布,以及莫名出現的沈將軍。他們不知道張行簡怎麼受的傷,隻知道這次任務大體完成。
接下來那些蝦兵蝦將,不足為慮。
他們可以好好過一個除夕,明天再去追凶。
沈青梧與張行簡跟衛士們一同在青州過除夕,沈青梧拒絕和那些名士一起。名士們訕訕,辯解說他們不知情,然而沈青梧黑沉著臉,他們隻好告彆。
沈青梧和張行簡都沒有提下午遇刺那事。
夜裡他們一起賀新年,然後相擁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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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半夜聽到了雷聲,忽然醒來。
她發現床邊空了一人,張行簡並不在被褥中。
她披衣出帳,出了內室,被一陣寒意凍得哆嗦一下。
她冷目看去:
衣袍寬鬆的郎君靠著窗,坐在窗下獨自飲酒。
窗子半開,他一點也不嫌冷,就那麼坐著。窗外白了一片,原是下了雪。飛雪沾上他眉宇、持著酒樽的手腕,飄飄然,他宛如仙人下凡。
然而這是怎樣一個奇怪的仙人!
沈青梧注意到,張行簡麵前的桌案上,擺著一個香爐,香爐中插了三根香。
香氣縷縷飄出窗,飄入夜空,香爐前擺了幾盤水果、白餅、糕點。
沈青梧:“……”
沈青梧咳一聲。
張行簡飲酒的動作停下,回頭向她看來。對她的蘇醒,他很驚訝,卻隻是彎眸笑一笑。
張行簡道:“你出來做什麼?外麵挺冷的,你快回去睡吧。”
他懶洋洋:“莫非沒有了夫君,你便睡不著了?哎呀,沒想到我這麼重要。要不我陪你去睡?”
他又在用玩笑的口吻說話,沈青梧卻不搭理,徑直向他走來。
她站在他身邊,站在窗邊,看到了窗外的雪。
她此時此刻仍聽到天雷轟轟聲。
但是她低頭看閒坐窗下飲酒的張行簡,他眉目平靜,不見蒼色……
沈青梧道:“下雪了。”
他頷首。
沈青梧:“你不怕雷聲了?”
張行簡笑一笑,再次頷首。
他勸她:“你看,我的毛病治好了,你不必再一聽到雷聲就來找我了。你懷著孕,快去睡吧……我想再飲一會兒酒。”
沈青梧長立不語,半晌,她道:“三郎,我不睡,我要你抱我哄我親我愛我。”
張行簡:“……”
他手中的酒樽被驚得差
點掉地。
他拄著下巴,驚愕茫然地看著沈青梧麵無表情的撒嬌——如果這是撒嬌而不是威脅的話。
他仰視的眼睛,與她垂下的烏黑眼眸對上。
沈青梧俯身,從他纏著紗布的手中奪走酒樽:“三郎,下棋嗎?”
她並沒有說有傷不能飲酒之類的話。
張行簡:“呃。”
三更半夜,要下棋?
沈青梧說:“你既然睡不著,我白日又睡得太多了,也沒困意,不如你我夫妻,做上一局。”
張行簡不知她何意。
他沒說話。
沈青梧:“不過,單純的下棋,有些無趣。不如我們添些賭注吧。”
張行簡心想:原來目的在此。
他笑問:“賭什麼?”
沈青梧:“你問我答的簡單賭注,要誠實回答。我自然一向誠實,希望你也誠實。”
張行簡眉目一動。
他此時已然洞察她的心思。
下棋於他,勝負不過五五之分。私下並不好勝的張行簡,與一個十分好強的沈青梧下棋,這個結局顯而易見。甚至沈青梧一開始就相當於直接告訴他了——
我有問題想問你。
你願不願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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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行簡願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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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應了妻子這局棋。
二人沒有關窗,聽著冬雷聲,迎著飛雪,在漆黑深夜的一盞長燭下,將桌上擺的什麼香爐、果盤全都換個位置,默默下這盤棋。
這盤棋下了足足兩個時辰,張行簡才認輸。
他認輸的那一刻,沈青梧眉目明顯放鬆下來。
張行簡噙著笑,拄下巴看她。
沈青梧咳嗽,坐端正。
她坐在案頭的另一邊,微微傾身,一綹長發調皮地沾著她脖頸,打個旋兒。
她非常認真:“張月鹿,我問你,你是否有一個心病?”
張行簡輕笑。
他如今已經可以承認了。
他點頭。
沈青梧:“你的心病是什麼?換言之,這麼久,你一直在害怕什麼?”
張行簡說:“怕你。”
沈青梧不明白。
張行簡:“怕你離我而去。”
沈青梧:“我已發過誓,你不信我的誓言?”
張行簡微笑:“我信。”
他輕聲:“我就是太信了,才害怕。”
沈青梧越發不解。
張行簡素長的手指伸出,向外指:“這是什麼?”
沈青梧扭頭,順著他的手,向屋外飛雪望去。
整片屋宇浸在飛雪下,天地茫茫生霧。起初沈青梧以為他讓自己看雪,但她順著他的手看半天,順著那還在轟鳴的雷聲,目光漸漸上移。
她看向暗灰天幕,看向那無邊無際的天穹。
她聽到張行簡一字一句:“我一直在等著天雷落下。”
沈青梧眉目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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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歲的沈青梧的誓言,隔著漫長時空,在二人耳邊響起:
“從今夜起,沈青梧和張行簡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沈青梧永不嫁張行簡。這話在這裡可以說,在任何地方我都可以一遍遍重複,絕不改口。
“如果我不幸嫁了張行簡,那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墮地獄生生世世不得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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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此時,沈青梧望著張行簡。
張行簡微笑:“梧桐,今天下午,在青州官署,那道天雷,終於落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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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行簡是一個不信鬼神的人。
可
是沈青梧對情感的執拗,逼得他去信她的誓言,去害怕她的誓言。
她違背她的誓言,與他在一起。
從那一刻開始,張行簡心中萬般歡喜時,伴隨著萬般懼怕。
他怕那道雷,真的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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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落在張行簡睫毛上。
寒夜中,沈青梧凝視著他。
她聽張行簡輕聲:“梧桐,自從你應我,自從你發誓自己要違背誓言,自從你我成親,這一直是我的心病。
“我日日夜夜都在等著那道雷劈下來。
“我生怕一切時光都是我偷來的,一切時光都是我求而不得的幻覺。我知道你發誓有多狠,你問我是不是從來不信天打雷劈時,我從那一刻就開始信了……
“我心中說,我就是要執著,我就是要沈青梧,我就是要勉強你和我在一起。我告訴上天,落雷先劈我,逼著沈青梧違背她誓言的那個人,是我不是你。
“博容死後……我大哥的死,讓我更加怕誓言成真。
“梧桐,婚後,你我不是從不討論博容嗎?一方麵,我確實嫉妒他和你相處的那些光陰……那些光陰本是我的,是我自己不要,是我推出去的。另一方麵,我大哥的死,讓我恐懼誓言成真。
“我從二姐那裡聽過大哥的誓言。我應付不來你們這種格外認真的人。我說,落雷先劈我,那上天會不會順從我的意?它若執意要你來承擔違背誓言的懲罰,我怎麼辦?”
張行簡目中浮起霧色。
他笑一笑。
成婚三年。
有多幸福,他就有多不安。
他有多喜歡她,他就有多惶恐。
而忽然有一日,讓他一直恐懼的雷,落了下來——
“梧桐,我其實早已做好你我無嗣的準備,並對此做好安排。我一直覺得斷子絕孫,是對我的懲罰。是我當年不理會你,讓你去戰場,讓你身上落下病根。我和你好之後,我努力幫你調養,可我不知道調養得好不好……
“你能懷孕,對我最大的安慰是:我好像償還了你一部分。我把奪走你的一部分,終於還給你了。我弄壞了你的身體,但我終於重新養好了。我不欠你了。”
沈青梧道:“我從不覺得你欠我什麼。一切都是我的執念。你不必……”
張行簡搖頭。
張行簡說:“你不明白,越喜歡一個人,越會為曾經的過失而痛苦。”
沈青梧低下頭。
她伸手撫摸上尚且平坦的小腹。
她漸漸感覺到一些欣喜:這個孩子,被賦予了不同的意義,在償還過去的不平,是這樣嗎?
她早已不怪張行簡。
但是張行簡自己怪罪自己。
而他此時這樣說……
張行簡接著道:“下午那道雷驚醒我,悶雷聲讓我一瞬間周身驟痛,可是與此同時,正因為這痛意,讓我發覺了有人想刺殺我。我一直害怕天雷的落下,但是這道雷,反而救了我的命。
“它好像在告訴我——這不是懲罰。
“梧桐,我覺得,上蒼好像不在懲罰我了。它原諒我了,它接受我們的違背誓言了。”
沈青梧慢慢轉頭,看向不遠處桌子上的香爐、水果、糕點。
她終於明白:“所以你三更天不睡,是在祭祀上蒼,感謝他老人家?”
張行簡笑著點頭。
沈青梧脫口:“有病!”
張行簡隻是笑而不語,任由她罵。
可是沈青梧怎麼罵得下去?
她望著這個人雪白的麵容。
他用所有的心智來挽留她、憐惜她。
沈青梧眼睛一點點泛紅。
他的眼睛也是通紅的,隻是看著她笑。
他喃喃自語:“梧桐,我再不害怕打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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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雷震震,飛雪漫天。
張行簡道:“梧桐,你過來,讓我抱一抱。”
沈青梧慢慢依偎過去。
她靠入他冰涼的懷抱,被他敞開衣,被他緊擁入懷。
沈青梧在他懷中抬起臉。
一片雪落下,滴在眉心,張行簡低著頭,伸手輕輕擦去那片雪。他的手指卻沒離開,仍在她眉目間撫弄。
張行簡微笑:
“有一首詩,若是男女對換,十分符合我此時的心情。”
沈青梧道:“你若是念文縐縐的詩,我不一定聽得懂。”
他便隻笑不語。
但過一會兒,沈青梧催促他:“什麼詩?”
張行簡手指落在她眉間,眼睛凝視著她,緩緩念道:
“仰頭看桐樹,桐花特可憐。”
他袖子抬起,為她擋過窗外飛雪:
“願天無霜雪,梧子解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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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從未聽過這首詩。
但是鬼使神差,她聽懂了。
她心裡道:我也喜愛你。:,,.,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