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來自於黑暗教派的報告並不算是很長。
黑暗教派雖然熱衷於針對幻想種做實驗搞科研,但是他們又不用投遞論文,所以絲毫不在意格式和語言標準,一切內容都是能用就行,除了那個做數據分析的處理者還算嚴謹地遵循著聯邦的規製以外,其餘的論述和報告都很簡陋。
姬烈陽看了很久。
那個時間和編號他理當有一些熟悉的,但是好像放在眼中就無法再放在心上。
所以他讀不明白。
他們一直都不知道蘭斯的生日,所以檢測了骨齡之後,把找到蘭斯的那一天當做了王誕日,隻是再往前推幾年當做年份。
在蘭斯誕生的那一年裡麵黑暗教派第一次提出了這個想法,提出了“奪取未覺醒的王冠的可行性分析”,接下來的實驗報告接連數條,可見他們失敗了很多次,但幾年後他們成功了。
對此一無所知的昆廷敢於借著這件事情給蘭諾找不快,是因為昆廷覺得這是蘭諾得到冠冕的原因,但姬烈陽清清楚楚事實不是這個樣子,因為在很多年以前,他們找到了那個小小的,聖龍新誕生的王的時候,實驗就已經完成了。
黑暗教派在實驗中將聖龍帝國未覺醒的王冠奪去。
所以,王冠真正的主人是誰?
他們應該找到的王是誰?
事實就在他的麵前,隻是他不敢觸碰而已。
風元素躁動著,那種來自於元素領域的不安穩的情緒幾乎滿到要溢出來,在場的元素平衡處在完全的混亂之中,但隻有水元素一如既往。
在某種程度上,水元素領域反應的是蘭諾在此刻的心情。
把那份報告給出去之後他就找到了自己的理智,雖然諷刺的意味還是那麼濃,但已經很清醒了。
沒有什麼關係,也無法改變什麼的。
姬烈陽一言不發,這讓蘭諾越發平靜了,他甚至開始忍不住揣測姬烈陽的想法。
黃金之王一直都是這個世界上最寵愛蘭斯的人。
這是蘭辰也不能及的,因為蘭辰把自己擺在了家長的位置,作為一個兄長他有教導弟弟的責任,於是當這個責任被蘭辰主動擔起來的時候,姬烈陽就可以放肆的縱容著蘭斯,他們配合的很好。
黃金龍此生所剩無幾的溫柔大概都是留給了蘭斯的,也許很多年過去這早就已經變成了習慣,所以即使把真相擺在他的麵前那些偏愛也依然是慣性的,蘭諾知道自己其實改變不了什麼,可是拿來應付姬烈陽那些無休無止的懷疑這已經夠了。
愛有什麼用呢?他不要姬烈陽的偏愛也不要姬烈陽的關心,他隻是不想要再被煩到而已。
但姬烈陽沉默的時候,一個紅發的人影撲了上去奪走了姬烈陽手中的那份報告。
他的動作幅度很大,連帶著他自己也踉踉蹌蹌的。
紅寶石公爵幾乎是一目十行,連蒙帶猜,結合著自己所了解的不多的關於那個時候的情報看完了那份實驗報告。
“實驗在當年就已經徹底完成了。”
紅寶石公爵怔怔地說道,“他們奪取了聖龍帝國未覺醒的王冠,給了一個並不應該擁有王冠的龍族。——一個贗品!”
他捏緊了手中的那張報告,報告的邊緣已經皺了起來。
“聖龍的王冠本來就屬於您,對嗎?——是嗎?”
那雙紅寶石一樣的眸子裡麵現在寫滿了卑微,貪戀,希冀,憧憬,其實一點也不算陌生,蘭諾在海妖們的眼中見過。
但這本來也就是他最不想遇見的場景之一——一切暴露之後姬烈陽不可怕,蘭辰也不可怕,他們隻會想到要把王冠帶給蘭斯,紅寶石公爵卻不一樣,他還擁有著對於王的憧憬。
如果聖龍帝國之中這樣的龍類占大多數的話,那麼在得知了真相之後他們不可能接受蘭諾的那個歸還王冠的方案的。
但好在聖龍最強還是姬烈陽。
蘭諾緩緩點頭,沒有否認。
“是。”
“什麼意思?——龍族的那個王才是假的?王冠不是他的?”該說不愧是聯邦的天才也是在場唯一一個局外人,就是不算很了解幻想種,昆廷也瞬間明悟了過來。
這句話的修辭不算很好聽,但這個事實就是這樣緩緩地砸了下來,再也不容否認。
在場的幾個龍族俱在沉默之中,墨澤風的手微微顫抖著。
姬明玉微微睜大了眼睛,不可否認的是他現在很興奮,那些已經隱隱約約從側麵被證明了的事實終於徹徹底底被攤開,被所有人直麵——這件事情實在太讓他興奮了。
也太可笑了。
姬明玉隱忍著自己放聲大笑的衝動,他在觀察著姬烈陽。
在場所有人裡麵他才是最熟悉姬烈陽的那一個。
黃金之王一向高傲,是的,姬烈陽就像是天空一樣,永遠高高在上,永遠見不到在他的龍翼的陰翳之下的乾涸的土地,可是現在風與烈火的王者也握不住風了。
誰也看不出來吧,姬烈陽在惶恐著,在逃避著。
紅寶石公爵卻完全顧不上姬烈陽究竟在想什麼,他隻是繼續著自己的問題,聲音有一些微微的沙啞。
“您在接觸王冠的時候就知道了這件事情……對嗎?”
他沒辦法騙過自己的感知,即使紅寶石公爵並沒有參與實驗室相關的內容也對實驗室的內容一無所知,但是他知道冠冕傳來的感受,那會是蘭諾也能明白的,因為他才是冠冕的主人。
“是。”蘭諾沒有否認。
如果在這之前還抱著一點僥幸的話紅寶石公爵的心已經徹徹底底沉了下去。
他眼中最後的希冀也漸漸地黯淡著,直到化作最濃鬱的血色。
在冠冕失落之後所有的事情一一出現在他的腦海之中,蘭諾那麼及時的準備,蘭諾在會議上的所有表態,蘭諾一早就計劃好的要找到黑暗教派,蘭諾所有的隱瞞……
聽到這裡的時候,一直沉默著的姬烈陽終於開口了,甚至還有幾分隱約的怒意,像是質問一樣。
“你都知道,你為什麼不說出來?——為什麼?”
那雙熾烈而灼熱的眸子緊緊地盯著蘭諾,恍惚間讓人覺得也許早晚會融化在那熔岩一樣的溫度裡。
但他麵對的是深海最深的地方終年不化的寒冰。
蘭諾看著他。
“我為什麼要說出來?說出來你們會相信嗎?”
他的眸光之中帶著譏誚也帶著平靜。
那種一如既往的,從來沒有再改變過的平靜。
“你明明可以找到證據——你為什麼不說?!”姬烈陽似乎非要在這個問題上麵找到一個答案。
“這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
“這怎麼可能不重要?!”紅寶石公爵也已經失去了分寸。
“哦,抱歉,”蘭諾還算是有誠意地說道,“但就像我從一開始就告訴你們的,一切隻是一個意外,我會把王冠還給你們,等到王冠回歸之後所有的事情都不會有變化,就像這個意外沒有發生過一樣。所以,聖龍的王冠為什麼會找到我,這個原因很重要嗎?”
“尋根問底很有意思嗎?”蘭諾說道,“就當做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不是很好?你看,現在你們什麼都知道了,你們開心嗎?”
很明顯他本來的打算就是永遠瞞下去。
就當做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解決掉黑暗教派,把聖龍的王冠還回去,然後橋歸橋路歸路,聖龍和海妖帝國繼續井水不犯河水。
但是姬烈陽的逼迫太甚,讓蘭諾不願意再隱瞞。
現在麵對真相痛苦的不會是他。
自己心心念念疼寵的,一心一意嗬護的,隻是一個實驗體,一個冒牌貨,姬烈陽現在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可惜的是姬烈陽的表情管理依然不錯,讓蘭諾看不出來其中的端倪。
黃金之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黃金瞳依然沒有黯淡。
“你恨我們。”
姬烈陽幾乎是篤定了這件事情才會說出來這句話。
“怎麼會呢。”
蘭諾的聲音很輕很輕。
“如果我恨你們,我為什麼不接下聖龍的冠冕,你知道的,有了王冠我就可以做很多事情,我為什麼不去享受王冠能夠帶給我的一切呢?”
蘭諾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敲打在姬烈陽心上那樣。
“很多年以前我告訴過你我不嫉妒蘭斯,你從來沒有相信過這件事情——現在你可以相信了嗎?”
蘭諾緩緩地說道,“你可以一起相信,我不恨你們這件事情嗎?”
姬烈陽幾乎是下意識想退一步。
但他不能退,他是龍族的最強者,他是黃金之王,他永遠不會退縮……也永遠不會懷疑自己。
然而蘭諾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他都聽得那麼清楚。
他說他不嫉妒蘭斯。
這句話他說了很多遍,第一遍的時候好像還是很認真的吧,好像那個時候的蘭諾並不是這個樣子的。
他眼睛裡麵也帶著光,帶著向往,帶著毫不掩飾的崇拜,還有信賴。
姬烈陽享受於這樣的感情,享受於這樣的眼神和崇拜,卻一次也沒有相信過蘭諾的話,相信過蘭諾真的沒有嫉妒。
他總覺得自己給蘭諾的已經夠多了。
換做其他任何人敢對龍族的王有著像是蘭諾一樣的態度,有著蘭諾在王庭的漫不經心,那麼他早就被逐出聖龍的王庭了。
可是蘭諾還留在這裡,他隻是一日又一日的,失去了那灼眼的光芒。
可原來那光芒從來沒有離他遠去過,原來冠冕也會追隨著他的存在才存在。
原來……蘭諾才應該是龍族的王。
蘭諾才應該是那一年他在實驗室找到的王。
如果這一切沒有發生,那麼蘭諾會在他的守護之下,會在王庭的環繞之中安安穩穩地長大,不會……不會再有那麼多的傷痕……
姬烈陽好像終於在這個時候才肯承認他們帶給蘭諾的是什麼。
而他不得不相信蘭諾的嫉妒的確從未存在,他是真正的王,他不需要這樣的情緒,他大可以接受聖龍帝國的冠冕,揭開所有的真相。
可是他不要,他什麼也不說,他寧願眼睜睜看著龍族將一個贗品捧起來。
王冠找到了他,但他拒絕了。
自喉頭湧上一陣血腥氣,讓姬烈陽甚至有一些畏懼於開口說話。
沒有得到回應,蘭諾也隻能再度重複一遍自己的話。
“我不恨你們。”他說道,“所以,可不可以請你們在找回你們的王冠之後,忘了這件事情,離我遠一點?——就當是看在王冠的份上好了。”
他如此誠懇,如此認真地請求道。
恍惚間姬烈陽好像終於能夠明白蘭諾的意思,沒有恨也沒有在意,他一點也不想要聖龍的王冠。
也對,自始至終他的態度都是那麼的明顯,姬烈陽明明早就已經看出來了。
可他還是不甘心,還是不願放過……還是那麼的在意蘭諾。
紅寶石公爵的反應比姬烈陽更快,他露出來了一個仿佛要流淚的表情:“我做不到,冕下。——沒有哪一個幻想種能夠抵抗來自於王冠的呼喚,您本該是我們的王。”
他是如此坦然地表述了自己的心情,同時卑微地哀求著。
也許在這之前紅寶石公爵還能有一些自己的計劃,但是直到現在明白了蘭諾的心意之後他就知道自己除了懇求什麼也做不到。
但蘭諾隻是冷靜地看著他。
他想說並不是這樣的——
不是所有的幻想種都對王冠無法抵抗,依賴於冠冕和王的存在,深海明明已經證明了這件事情。
但沒有什麼必要和龍族來解釋。
“所以我說了我會把王冠還給你們的。”蘭諾說道,“那個時候你們再去感知王冠好了,和以前也不會有什麼差彆的。”
紅寶石公爵苦笑著。
怎麼不會有?
感知到了真正的冠冕的時候才能明白在從前他們根本就是一直在蒙蔽著,從來都不明白什麼才是真正的鏈接,他不信姬烈陽沒有這種感覺!
即使現在這個時候紅寶石公爵已經對於姬烈陽有了不少的怨言,但是他們必須站在一條線上。
“我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姬烈陽說道,“蘭斯不會再接受聖龍的王冠,我們將昭告聖龍全境這件事情……為你加冕。”
蘭諾皺了一下眉。
“你不想要蘭斯做聖龍的王嗎?”他帶著很清澈的疑惑問道。
“絕無可能!”紅寶石公爵的態度堅定地多了,“他隻是一個……一個下賤的贗品!”
這樣的措辭難免有一點過分了。
“我覺得黃金之王並不是這麼想的啊。”蘭諾淡淡說道。
“他不過是一個實驗體,同樣也是受害者。”姬烈陽說道,“蘭斯在實驗室裡麵受過的傷害並不少,他不會再留在王庭,也不會影響到你的地位。”
在那一分實驗報告裡麵他其實能夠判斷出來蘭斯也是反複經曆了多次試驗的受害者。黑暗教派隻是想要用這個實驗來試探他們。
將蘭斯帶走也是他早就想好的事情。蘭斯是他養大的孩子,是在他的羽翼之下成長的孩子,姬烈陽依然會護著他,但是他不可能會因此讓蘭斯成為聖龍的王。
他們已經知道了真正的王的存在了。
他已經做了那麼多的錯誤的事情,但是現在還有挽回的機會才對。
蘭諾隻有一點驚訝,在他的設想裡麵姬烈陽應該不會拒絕蘭斯繼續當聖龍的王的這件事情才對,所以蘭諾覺得自己不如省略中間這一係列的步驟,即龍族得知真相,質問他,無法接受,然後在一長串的糾纏之後聖龍的王冠再度回歸到蘭斯的身上。
“可是我不如蘭斯——我拿什麼和他相比?”
蘭諾帶著一點嘲諷說道。
“如果你還在意這件事情的話我們會彌補的……會的。”可能在姬烈陽的一生之中他都沒有說出來過這樣的話,也從來都沒有這麼低下頭,即使是過去的蘭斯也是這個樣子,更多的時候都是蘭斯在請求著姬烈陽。
同樣也聽清楚了蘭諾的話的墨澤風捏緊了自己的拳頭。
有黃金之王和紅寶石公爵在前這裡沒有他說話的餘地,但是墨澤風其實比他們都更明白——更明白蘭諾經曆過什麼,更明白蘭諾的堅定。
即使那是黃金之王又怎麼樣呢?即使那是龍族的最強者又怎麼樣呢?蘭諾怎麼可能接受?怎麼可能回頭!
他是那麼的了解蘭諾,越是了解就越絕望,現在,終有一日,這樣的絕望會同樣被黃金之王吞食,墨澤風毫不懷疑。
蘭諾有點想念某個海妖了。
沒有把深海嘴替帶出來真的是他的過錯,他現在非常需要伊斯塔露來替他說句什麼。
可是伊斯塔露不在,他也隻能自己說了。
“不了,不論是王冠的歸屬,還是加冕與否。從一開始就告訴過你們了——這件事情不是你們在做決定的,隻是通知你們,隻有一個選擇,能明白嗎?”
聖龍的王冠他還帶著,也沒辦法。
但方法已經找到了,蘭諾從一開始就做好的決定不會有變化。
“有關的資料解密之後我會再通知你們的。”
他繼續說道,已經準備結束對話了。
“可是,”紅寶石公爵已經在病急亂投醫了,“我並不懷疑冠冕的感知,如果您對我們不曾懷有感情的話,又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您可以加冕的。”
求求您。
沒有說出來的話全在仿佛泣血的眼睛裡麵。
“理由也早就告訴你們了,”蘭諾用沒有波瀾的語調說道,“我們並不願意和聖龍帝國有帝國層麵上的衝突,在儘量避免發生戰爭的可能性。”
紅寶石公爵的麵色驟然灰敗了下來。
好像他終於想起來即使那些深海種一言不發,在他麵前的也是海妖帝國的王。
真正的加冕的王,那場加冕禮整個無儘星空都在注視著。
蘭諾選擇了深海之冠,就像深海選擇了他,而那些深海種現在一言不發不是沒有話說,而是有恃無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