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正誠那日從少年身上感受到的畏懼似乎隻是幻覺,少年仍然很聽話,從不違抗他的命令。
修煉殺戮道的一年後,郭正誠終於帶著少年離開了後院。
這次出行除了郭正誠,其他四個師叔也陪同在旁。很像是監控他的意味。
郭正誠以為少年會對出門而十分高興或者好奇,他曾經那麼想出來玩。可是少年除了偶爾專注地看著他沒見過的景象,竟然看不出高興或者不開心。
很快,郭正誠展露了他真正的意圖。
他們跟蹤一個築基期的男修三天時間,確定他的行程之後,郭正誠對少年下達了命令。
“用你學過的東西,殺了那個人。”
“什麼?”少年總算有了情緒波動,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郭正誠,而後明確地拒絕,“師父,我不想再傷害任何人了……我做不到。”
“他是個惡人,你可以沒有心理負擔。”郭正誠說,“殺了他,是在為民除害。”
“我不想,我不要。”少年十分抗拒,“他的生死對錯我無權評判,我不想殺人,師父!”
他求助而示弱地抓住郭正誠的手臂,郭正誠卻隻是冷冷笑著。
“好啊。”他說,“你當然可以不殺人。”
少年鬆了口氣,卻沒有料到,一切沒有結束。
他們一直跟著那個惡人,看著他欺淩弱小,搶奪其他修士的儲物袋。
幾天後,他將奪來的東西換了酒,喝得酩酊大醉,來到一個平民的村莊,隻因村民阻攔問詢身份,便用劍柄重傷了那人,然後便準備大開殺戒。
少年謝劍白被師父師叔壓在暗處,他們不讓他離開,也不出手相助,隻是看著這一切發生。
最終,堅持了數日的少年還是妥協了。
他不想殺人,可是他從未與外人交過手,潛意識裡將所有大人都看得很強,嚴重地低估了自己的實力,那惡修甚至沒有在他手裡招架過三次,便被謝劍白殺死。
少年低著頭,他看著男人的鮮血向著自己的腳邊蔓延,血腥味撲麵而來,惡心得他大腦不斷眩暈。
他治好了幾個受傷的村民,村民千恩萬謝地送走除惡揚善的小仙長,世上又少了一個壞人,似乎一切都皆大歡喜。
可是謝劍白不喜歡。
他討厭這一切,他不想殺人,他討厭血腥味。可是卻一次次被師父師叔強行帶離去‘做善事’。他終究無法漠視那些壞事發生,在一次次鮮血之中,他的殺戮道逐漸精湛高深。
少年越長大越陰鬱,郭正誠卻對此很滿意。磋磨一個未來成就會遠高於自己的天之驕子,讓男人的心理得到了隱秘的快感。
少年仿佛真的是那頭被細小的鎖鏈束縛長大的小象,在漫長的打壓中變得逆來順受。
每次殺人回來,他就會躲在暗處麵無表情地自殘,看著自己的鮮血滾落地麵。
可是,他仍然是那個聽話的徒弟,到了後來,少年已經不再進行無畏的對抗,師父讓他殺惡人,他便殺惡人。
就像郭正誠所期待的那樣,少年逐漸被煉化成他手裡的一把刀。
直到謝劍白十五歲那年,郭正誠因為他長年的隱忍順從而飄飄然,早在一年前,少年的修為已經超過他。可儘管如此,少年仍然和小時候一樣乖巧聽話。
在一次任務回來之後,郭正誠捋著胡子,自得地笑道,“哼,剛開始還那般抗拒,如今也不得乖乖聽話嗎?老夫想要從你身上得到的東西,你最後都要雙手奉上。”
少年跪在他的身邊,對這些話語毫無反應,一如既往安靜聽話。
郭正誠又說,“這麼些年過去了,你知道你自己殺了幾個壞人,又殺了幾個好人嗎?”
聽到這句話,少年終於有了反應。
他緩緩地抬起眸子,看向師父。
郭正誠卻哈哈大笑道,“好人和壞人的血,都一樣滾燙吧?他們沒有區彆,不是嗎?乖徒弟,有個不長眼的老東西和我對著乾許久了,你去幫師父解決掉他……”
在他看來,這是進一步馴化少年的好時機,可是郭正誠卻沒有想到少年會有如此大的反應。
少年猛地站了起來,他的陰影驟然籠罩郭正誠。
“我殺了好人?”少年謝劍白啞聲道。
郭正誠已經被謝劍白長期的馴服蒙蔽了眼睛,他不慌不忙地拿起茶杯,嗬嗬笑道,“自然有我隨便指認的,為師哪有時間次次給你找惡人?不過,這亂世之中,哪有清清白白的好人,你不必放在心上。”
少年謝劍白死死地看著郭正誠,他聲音沙啞地說,“我殺了無辜的人?”
“不是說了嗎,亂世之中,沒有真的……”
郭正誠正不耐煩地重複,少年忽然抓住他的肩膀。
“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這麼對待我,讓我殺害無辜的人?”少年嘶啞地說,“你是我的師父,師父是道高德重的,師父應該引導弟子做對的事情……”
和年少時一樣,郭正誠又是一巴掌甩了過去!
“跪下,沒大沒小!”郭正誠冷聲道,“為師做的都是對的事情,你聽話就好了,哪條訓誡裡告訴過你,可以違抗師父?”
少年謝劍白卻仍然站在那裡,他緊緊盯著郭正誠,喉嚨裡發出細碎的音節,似乎在說著什麼無人聽得清的話。
這樣的表情,讓他看起來有些魔怔,甚至盯得郭正誠後頸發涼。
“師父永遠都是對的,可是濫殺無辜不對,教導我犯錯,蒙蔽真相更不對。”少年謝劍白喃喃道,“為什麼會這樣……”
他忽然抬起眸子,忽然說道,“師父以前做的事情對嗎?讓我殺害動物,是對是錯?殺我全家?又是對是錯?”
郭正誠被少年這種理智到神經的可怕樣子驚得站起身,他厲聲道,“謝劍白,你在犯什麼昏?!”
男人想過要如何在他長大之後處理這件事,但絕不是這樣的場合!他更沒想到,謝劍白竟然早就知道這件事情,竟然還能如此馴服。
這時,少年卻不看他了。
“我以為我是有罪的。我與師父想法相悖,我總是不想聽師父的話。可書上說,師父做的事情都是正確的。”他自言自語地說,“可是師父錯了的時候,該怎麼辦?”
“謝劍白!”郭正誠聲色俱厲。
“既然師父不是好師父,那我也不必再做一個好徒弟了。”謝劍白卻恍若未聞,他輕聲自語,“既然如此……”
少年的手中,散發著寒氣的祈月劍忽然出現。
謝劍白的雙眸平靜得讓人害怕,他注視著郭正誠。
“這樣的話,我就可以殺了師父。”少年輕輕地說。
郭正誠可能臨死也沒有想明白,事情為什麼會這樣發展。
這些年來他對謝劍白種種虐待壓榨,少年都逆來順受,可隻是無心說的一句話,卻讓這些年都忠心馴服的弟子忽然動手。
虞承衍卻在這些年的慢慢了解當中,理解他的行為。
謝劍白是一個被隔絕在正常世界之外的邊緣人,他沒經曆過正常的家庭和師徒關係,甚至沒有被世俗善惡教導過,隻是他仍然有天性中的善良。
於是,為了在失衡的人生當中找到意義的支點,謝劍白會為自己建立起一個秩序框架,而後會遵從這個秩序,從而獲得自我統一。
而他和郭正誠之間的秩序,便是師父是正確的,弟子要服從師父。
可是郭正誠親手打破了這個平衡,他沒有按照謝劍白的規則行事,他做錯了事情。
脫離框架的師父,還算是合格的師父嗎?
既然郭正誠已經破壞規則,那麼謝劍白便不再需要做那個服從的弟子,秩序對他而言便失效了。
於是,他終於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殺了他。
毫無感情的冷血評判,但很合理。
郭正誠五人生怕外界發現他們的秘密,所以將落腳的這個地方用屏障層層阻隔。
沒想到,這也是他們為自己選擇的墳墓。
謝劍白手刃四個師叔,重傷郭正誠。
他將男人搬回他最常坐的椅子上,在熟悉的位置上,郭正誠卻不斷發抖。
十五歲的少年已經身形挺拔,卻還帶著孩子的些微稚氣和白淨。那張精致漂亮的麵容上被濺了些血,襯得俊美的臉龐看上去有些妖異。
四位師叔的屍體倒在主堂中,血不斷地蔓延著。
重傷的郭正誠被謝劍白展現出的可怕實力和仿若毫無感情的表現驚懼得直顫。
他勉強露出笑容,安撫道,“劍白……一、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父做錯的地方給你道歉,彆、彆這樣……”
少年卻再一次跪在他的身前,相比於曾經師徒二人之間的距離,這一次,他趴在了郭正誠的膝蓋上。
他好像感受不到從手臂下傳來的顫動,謝劍白仰著頭,靜靜地說,“師父解開我一個問題,我就放過師父。”
“你、你說。”郭正誠咽了咽口水,語氣甚至有些討好。
“我是誰?”少年問。
“你?”郭正誠疑惑了一下,他道,“你是謝劍白啊。”
“不對。”少年平靜地說,“謝劍白不會傷害那些動物,不會殺生,更不會濫殺無辜。可是我卻將謝劍白不能做的事情都做過了,那麼,我又是誰?”
郭正誠欲言又止,他心中越來越絕望,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他崩潰地說,“你是謝劍白,你就是謝劍白啊!”
“謝劍白已經被你親手殺死了。”少年仿若未聞,他低聲呢喃道,“現在的我又是誰呢?”
他抬起眼,忽然輕輕笑道,“弟子做錯了事情,該由師父處罰。師父,殺了我好不好?”郭正誠再也受不了少年神經陰森的樣子,他猛地推開謝劍白,絕望地說,“你瘋了!你是個瘋子!你、你腦子有問題——你該死,你該下地獄——!”
他失去平衡,一屁股栽在地上,手卻摸到了師弟的鮮血。郭正誠看著滿屋的屍體,看著麵無表情注視著他、仿佛在看著豬玀一般冷淡的漂亮少年,男人崩潰了。
從莫名其妙一句話便斷送一切,從此天翻地覆,他根本看不懂謝劍白,他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隻知道這是個瘋子!
看著失去理智的郭正誠,少年謝劍白神情逐漸變得淡漠。
走到了這麼難堪的一步,郭正誠已經沒有資格做處決他的那個人了。
少年修長的雙手,慢慢卡在郭正誠的脖頸上。
“師父,還記得嗎?”他喃喃自語道,“當年,你就是這樣握著我的手殺了它們的。”
殺了郭正誠,是身為謝劍白的自己,最後想要做的事情了。
男人驚恐和不甘的神情逐漸定格,身軀倒在地麵上。少年收回手,他麵無表情地抬起頭,跨過屍體,走出大門。
曾經的謝劍白隨著那五具屍體永遠地死在了那裡,走出門的,又是什麼東西?
那是一個怪物,一個手握恐怖的力量、卻沒有自我的怪物。
好壞善惡對他而言已經沒有任何區彆和意義,生死似乎也沒什麼區彆。
直到有人拉住了他。
“是你,你是小劍仙!”熱情的百姓高興地說,“仙長可還記得我們?幾年前你救過我們一家性命……”
“大家都知道出現了一個年輕有為的小仙長,也不知道您叫什麼名字,我們隻好尊稱您為劍仙……”
除惡揚善的小劍仙?
那便是小劍仙吧。
少年將自己一點一點塞入身份的禁錮當中,用新的秩序和規矩束縛心中龐大的怪物。
劍仙、劍尊、玄天宗尊主,天尊。
不知道自己是誰,沒有關係。磨滅掉自我,配合做好每一個身份就可以了。
討厭失去平衡、失去秩序和一切意料之外的風險,秩序被破碎的感受太恐怖,失去身份和秩序,他便隻剩下一片虛無。
他恐懼那份一無所有的黑暗,甚至無法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可是……
“你這家夥可真怪啊。”視野裡,慢慢浮現女孩姣好的麵容,她濃密的長睫毛一顫一顫,對著他的胸膛指指點點,“書上都說了,女孩子閉上眼睛的時候,就是等著你的親吻呀。你怎麼這麼沒有常識。”
雖然在常識方麵,兩個人更像是倒數第二教倒數第一,謝劍白還是忍不住開口道,“書上寫的,也不一定是對的。”
虞惟很無語,她揚起眉尖,“書上寫的不對?那你不要親我了,哼哼。”
看著她的小模樣,謝劍白便不受控製地靠了過去,吻上她。
在這一刻,他沒有套任何的身份,沒有按照任何的規則秩序走。他沒有思考任何事情,他隻是他自己。
是謝劍白想要靠近虞惟,想要親吻她,擁抱她,給她世上所有的東西,想要支持她所有的想法,卻又想遮住她的眼睛,不讓她看到那些黑暗肮臟的事情,隻看到一切美好。原來心臟跳動的時候,也能如此滾燙。
一萬年以來,謝劍白的心中一直有座燃燒的冰山,那是他漫長的自我折磨。
直到遇到虞惟,他似乎才終於慢慢找到謝劍白。
…………
……
虞承衍整個過程中的憤怒和殺氣,都被謝劍白最後的平和抹平了。
甚至連他自己的痛苦,好像也削弱了許多。
他們真不愧是父子,虞承衍能從謝劍白的身上找到很多自己這些年同樣困擾和痛苦的東西,這讓他感覺他似乎離父親又近一些了。
理智重新回歸,虞承衍忽然隱隱約約地想起自己好像剛才聽到了什麼。
“——就算你是天之寵兒又如何,你的一切都被我奪走了,你隻能像是小時候那樣眼睜睜看著,什麼都做不了!”
靠!
可惡的老東西!做夢去吧!
無儘之海中,煞氣的防護圈正逐漸縮小。
謝劍白扶著虞承衍的肩膀,他察覺到青年情緒似乎逐漸穩定,沒有剛剛那樣排外了,好像用自己記憶引他興趣的方式起到了作用。
他剛想借此機會再次嘗試進入虞承衍的識海,看看他被什麼東西所困,結果忽然發現虞承衍的求生欲又回來了,而且很猛烈!
青年身上的心魔黑紋猶如潮水般褪去,緊接著,一股黑氣從他額頭被推了出來,虞承衍倏地睜開了眼睛。
“這、這怎麼可能!”眼見奪舍進度已經九成的郭老驚愕地說,“不可能,你怎麼會醒過來?!”
虞承衍不僅醒了過來,他還生龍活虎,原本散去的混沌之力迅速凝結,甚至比剛剛還強勁!
“我可不能死在這裡,等你過完頭七……不,頭七十我再考慮吧!”虞承衍活動了一下肩膀,他轉過頭,就看到謝劍白還在愣神,他還催促道,“彆發呆了,來啊,我們解決這老混球,還要一起回去呢!”
——哪怕謝劍白不愛他,他也絕對不再允許這老東西從他爹手裡奪走任何東西了!空氣都不行!,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