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其實,一開始的謝劍白並沒有那麼極端。
在對抗天命和維護家庭之間,謝劍白選擇了後者。
若放在萬年前,發現自己的人生被命運書寫,謝劍白一定會不擇手段找天道麻煩。
哪怕是天,他也要搏一搏,讓對方付出代價。
可是,一個男人一旦有了軟肋,他的劍就不會像是一無所有時那樣鋒利了。
他以神力將空島隱藏,完全切斷外界和妻兒的聯絡。本來他們這對夫妻也沒什麼朋友,隻有一個寧素儀,會定期拜訪。
謝劍白將自己的家庭藏了起來,前期的精力也都放在了家裡,他像是一個普通的丈夫,陪伴妻子和兒子,過正常人的生活。
那也是虞承衍記憶裡唯一一段他們像是正常的一家人生活的回憶。
可以說,以謝劍白的性子,這樣做已經是避其鋒芒,十分退讓了。
他知曉自己身為天尊,一露麵就會被原著天命察覺。所以在虞承衍的兒童時期,謝劍白自己都沒有離開過空島。
直到有一天,謝劍白忽然又一次察覺到那雙惡意窺探的眼睛。
相比於曾經幾次的接觸,這次的接觸感覺十分微弱,卻讓謝劍白驟然緊繃——在與世隔絕、切斷所有聯係的空島上,原著天命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謝劍白花了一天的時間檢查結界,尋找島上的蛛絲馬跡,卻一無所獲。
傍晚回家時,謝劍白心事重重,臉色陰沉。
六歲的虞承衍走到他的麵前,怯怯地說,“父親,今天的劍我已經練完了,您要檢查嗎?”
謝劍白怔然抬眸,對上幼子清澈的目光。
一股寒氣驟然從他的脊背掠下。
是承衍。
他是繼承神獸血脈與天尊仙體,世間僅有的孩子,他本不可能降生,可虞承衍才是真正的天之驕子,是天道托著他出生。
無論是原著主角的身份還是這份因果,虞承衍和原著天命之間都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世間天道本該平衡公正,卻獨有一塊偏向於他。
可與此同時,原著天命也可用這絲微薄的關係,以虞承衍之身,尋找他們的位置。
謝劍白眸色發寒,幾乎掩蓋不住殺意!
好可恨的天命。
他本來以為,天命的惡意隻是針對他們夫妻二人,承衍作為命定主角,隻會受它庇蔭。
可是沒想到,天命竟然如此狠毒,竟然以虞承衍之身搜尋空島位置。
天命根本不在意主角,它在意的隻有原著劇本。
它若是真對虞承衍有一絲垂憐,又怎麼可能忍心利用一個孩子,而去謀害他的母親?
謝劍白本已退讓,他隻是不想要虞惟死而已。他本來想過,待到虞承衍長大,天高海闊任他闖,最後就算自己真死在兒子手裡,又能如何呢。
虞惟是個殘疾的神獸,她已經沒有機會如神仙那般永生了,又天生身體薄弱,或許隻能活幾百年的時光。
他隻想護她一生,甚至願意壓下這份被天命窺探的仇恨,沒想到,它竟然連這幾百年都不願給他!
夜晚,謝劍白仍然神情冰冷可怕。
自從六年前和他商討孩子的事情之後,虞惟已經很久沒有看到謝劍白露出這樣的神情了。
“出什麼事了?”虞惟問。
謝劍白將一切全盤托出。
“隻是躲藏,已經沒辦法再好好生活了。”謝劍白冷聲道,“哪怕我們避其鋒芒,天命不會放過我們。”
虞惟沉默許久,過了半響,她說,“其實,這件事我很早就考慮過了。”
“我明天就會出去找其他辦法。”謝劍白仿佛沒有聽到虞惟說話,他開口道,“天道應該是中正平衡的,原著天命並不等於天道,至少現在它還不是,我一定會找到辦法抹除它——”
“劍白。”虞惟無奈地說,“我知道我身體不好,這些年都是靠你的神血而活。其實,就算天命不逼迫我,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她本來想說,順其自然吧。
可是,謝劍白的情緒卻忽然變了。
“惟惟,不要說這種話。”他聲音陰沉地說,“我會找到辦法的,不論是天命還是你的病疾,我都會解決的。或者,屠了這個天就能——”
虞惟趕緊捂住謝劍白的嘴,窗外,島外,結界外,一層又一層的阻隔,她仍然聽到了雷聲轟鳴。
“你瞎說什麼呢!”她蹙眉埋怨道,“你是天尊,這樣的話不能亂說的!”
虞惟鬆開手,她從窗外收回目光,卻對上了男人泛紅的眼眸,心中不由的一跳。
謝劍白幾乎是癡癡地看著她,眼眸中漸漸氤氳了水汽。
“惟惟,不要說這樣的話。”他說,聲音幾近呢喃懇求,“什麼事我會解決,你不要說你不想活。”
二人這些年來供給關係極深,感受到男人的情緒,虞惟微怔。
……他竟然在害怕。
虞惟伸出消瘦的手臂,一點一點環住謝劍白的脖頸。
“我答應你。”她輕聲說,“為了你,我也要努力活著,一直一直活下去,好不好?”
謝劍白沒有說話,他緊緊地抱住她。
12
謝劍白封印了兒子的修為。
如今承衍年紀還小,正是打基礎的時候,暫時封印修為對他不會有太大影響,隻會延緩修煉的時間,反倒會再空出幾年讓人喘息的機會。
他已經察覺到,虞承衍越強,原著天命對他的感應也越明顯。
可虞承衍又血脈如此特殊,天賦異稟,若這樣下去,很可能他還沒長大,天命便已經找到了他們的棲身之處。
既然原著天命不肯放過他們,謝劍白也不再客氣。他立刻空島,花費更長時間在外麵尋找辦法和解決方法。
似乎察覺到事情敗露,天命也更加無所忌憚地監視著他。謝劍白也逐漸掌握方法,天命唯一無法完全監控的地方便是無儘之海。
每一次回家的時候,謝劍白都從無儘海中打開時空裂縫,如此讓天命跟丟,始終找不到空島被謝劍白藏在何處。
一年又一年過去,空島仍然沒有暴露,可是一切卻都沒有任何好轉。
起初,謝劍白還能平衡各方,既經常回來照顧虞惟,又在外麵奔波想辦法,還要按時教導檢查兒子的修煉學習。
不幸中的萬幸,小承衍是個讓人放心的好孩子。
虞惟給了他足夠的愛和溫柔,而有謝劍白教導,又讓虞承衍沒有任何被溺愛出來的陋習。
其實虞惟和謝劍白都有先天的性格不足,他們的有些特質根本不適合做父母,可是二人加在一起卻十分互補,竟然還創造出一個正常的家庭來。
這樣還算安穩的日子沒有持續太久,很快,一切逐漸失衡。
隨著時間變遷,不論謝劍白如何努力,先天不足、沒有覺醒過的虞惟狀態愈來愈虛弱。
神獸需要與自己同源的力量來補充身體,可作為一個殘疾的神獸,虞惟無法有效控製吸食煞氣,這本身就是一個無解的病疾。
她的根底早就壞了,是謝劍白這些年如流水般使用各種仙草靈藥還有自己的神血才勉強吊著一口氣,可是現在,她的狀態仍然開始惡化。
而另一邊,哪怕被封印封了大半天賦,小承衍也仍然飛速進步,天命的陰影正在逐步逼近。
——直到有一天,謝劍白在教導他的時候,再一次感受到了熟悉的窺探感。
13
在雙重重壓下,謝劍白的情緒肉眼可見愈發冰冷陰鬱。
他不甘心,他不相信原著天命如同天道一般無敵,既然已經有了私心,它又算什麼天道?
它隻不過是天道中腐爛的肉,一定可以想到辦法剔除掉的。
謝劍白越來越長的時間停留在外麵,他在天庭尋找翻閱漫長過去中的所有和天道有關的內容,希望能找到蛛絲馬跡。
另一方麵,他潛入無儘之海的次數也越來越多,無儘海是一切的起始和終點,如果萬物必須有儘頭,那一定在無儘海。
謝劍白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尋找解決辦法,與此同時,他還要保持一個月回家五次以上的頻率,用神血來勉強拉住虞惟愈發虛弱的身體。
這麼多年的血液補給,二人彼此之間的依附關係也逐漸變得扭曲,謝劍白完全是在用自己的血供養一個永遠喂不飽的凶獸,可他卻甘之若飴,從不覺得有什麼問題。
“如果血已經開始無用的話,要不要試試吃肉?”謝劍白抱著虞惟消瘦的身體,他輕嗅著她的耳廓,低聲呢喃道,“我們融為一體也好,這樣我便不怕失去你了。”
“不要。”虞惟將他的臉推開,無情地說,“做我的男人還是獵物,你隻能選一個。不過如果真的吃了你,我就可以有很多很多男人了。”
那還是選前者吧。
他牽過虞惟的手,放在唇邊摩挲。
謝劍白本就是個不太正常的人,過去以身份束縛自己,後來有了虞惟,他心中衡量一切的標準,便完全放在了她的身上。
在這般壓迫而看不到希望的生活當中,又要麵對越來越虛弱的愛人,謝劍白緊繃的精神已經開始逐漸走向極端。
想要做一個好人很難,總是要遵循各種教條律法。可是若當個惡人,不斷墮落就好了。
謝劍白有很多次可能走向極端的情況,卻又在虞惟幾句輕描淡寫地拒絕中拉了回來。
“我會找到辦法的。”他說,語氣近乎偏執。
這些年來,他一次一次地重複著這句話。
“好。”虞惟也一如既往這樣回答。
這幾年,她越來越虛弱,也更加嗜睡,年輕時還會偶爾變成貓上山下水地玩,如今卻整日都賴在床榻上不起來。
每次回來的時候,謝劍白都會抱著她在島上轉一轉。
空島四季分明,虞惟窩在謝劍白的懷裡,看著月光下的溪流,她抬起頭,笑道,“很像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的眼眸仍然是閃亮亮的,挫折和虛弱沒有任何磨損她的清澈。
謝劍白沒有說話,隻是將她抱得更緊了。
“你已經很久沒去看衍衍了。”虞惟說,“他現在每天都認真練劍,想等著給你看呢。”
“我知道。”謝劍白說,“他很有天賦,比我更好。”
“你不想他嗎?”虞惟問。
謝劍白沉默了。
“這些年來,天命跟我跟得愈發緊。如果它感應到我在承衍身邊,我們很可能暴露。”過了半響,謝劍白沉聲道,“再給我些時間。”
後半夜,謝劍白將虞惟送回去的時候,她已經變成貓兒睡著了。
謝劍白在黑暗的山林裡站了許久,一個時辰後,天還未亮,一個年輕單薄的身影離開院子,開始每日的晨練。
謝劍白遠遠地注視著少年的身影,他看了很久很久。
14
謝劍白一直在與天爭時間。
可是,虞惟終究還是死了。
那一年,虞承衍十六歲。
那一年,謝劍白經過十餘年沒日沒夜地嘗試和尋找,他終於發現,心無大道的天命果然不等於真正的天道,它的核心就藏在無儘之海的深處。
天地自然無法給予貪婪的天命足夠的力量,讓它去推動整個世界符合劇情。它還需要隱藏自己,不能太過分,以免被天道發現。
於是,原著天命隻能在無儘之後中竊取力量。
過去四位天尊發現無儘海域出現許多黑色力量,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吞滅無儘之後,那便是天命做的好事。
謝劍白無數次嘗試,以神身硬扛無儘海域的所有的傷害,終於潛入最深處,來到天命的核心前。
這些年無數次在無儘海域的磨練,抵抗數萬意識與大道的聲音,謝劍白的強已經超過天界頂點,到達一種可怕的境界。
或許,六界內的天尊也仍然隻算是神仙,可是超過頂點,才能算是真正的神。
謝劍白以半神之身,與偽天相搏。
這場大戰擾動得無儘之海深處動蕩混亂,外界卻無一人知曉。
謝劍白已經無限接近勝利,直到天命將一副畫麵忽然在他的麵前展開。
那是空島。
天命找到了空島!
謝劍白眼睜睜看著虞惟為了保護兒子而死,看著她瘦弱單薄的身體倒下的一刻,一口血咳了出來。
那一刻,他萬念俱灰,在巨大的驚怒和痛楚當中,謝劍白差點就死在無儘海域深處。
與天相搏,一念之差,就可能導致殺身之禍。
謝劍白抗住了。
一個已經偏執如此的人,竟然能抗住殺妻之痛,從地獄中爬回來。
在天命瘋狂的追殺中,謝劍白重傷逃離無儘海域。
無儘之海外,一切重歸風平浪靜。
謝劍白傷痕累累,神力紊亂,卻沒有任何停下來療傷的意思,他本該發狂,卻在這種時刻忽然冷靜到極致,腦海中一片麻木,隻剩下最後的一個念頭——不能讓惟惟的凶煞核心散了!
神獸沒有來生,隻會在死後消散與天地,重回自然力量的一部分。
謝劍白花了一天時間,終於找到了在虛空中逐漸虛弱的凶煞核心,虞惟先天不足,她的核心也小小的,淡淡的,像是會被風吹滅搖曳著的微弱燭光。
他收起虞惟的核心之力,腦海中某一根弦徹底鬆了下來。
謝劍白怔怔地站在原地,大腦一陣陣眩暈,忽然迷惘。
惟惟死了,終究是他沒有護住她。
不……不對!謝劍白立刻糾正自己,虞惟的凶煞核心未散,她就沒有死!
沒錯,她沒有死,她隻是很虛弱。
神獸與自然力量同源,核心未散,便還有機會!
謝劍白將虞惟的核心放在了神器玉佩裡,以神血溫護。
他握著玉佩,渾渾噩噩麻木地過了兩天,才想起來什麼。
——回家。
15
回到修真界的時候,謝劍白才後知後覺看到了寧素儀發來的消息。
虞惟身死的時候,謝劍白也瀕臨死亡,這是他麵臨危險最近的一次。神力無法繼續護住那麼龐大的島嶼,也跟隨徹底失效。
寧素儀很容易便找到了空島,將虞承衍帶走,也安置了虞惟的身後事。
來到靈堂外的時候,謝劍白的意識越來越恍惚。
重傷未愈的身體,似乎比平常更加沉重。
哪怕寧素儀怒氣衝衝地趕來,在彆人驚恐的目光當中,眼裡含淚地扇了他一巴掌,謝劍白仍然表情木然,沒有什麼反應。
女子的怒罵像是隔了一層山那麼遙遠,謝劍白走向靈堂。
少年虞承衍跪在院裡,白色的喪服下是染血的衣袍,這三天裡,他一直跪在這裡,像是棵還未長大,就已經開始衰敗乾枯的小樹。
謝劍白注視著棺木中虞惟安靜蒼白的睡顏,一路都冷靜到麻木的男人精神終於顫了顫。
“……對不起。”他喃喃道。
說好了要找到辦法,要解決問題的,說好了要無論付出任何代價都要保護好她的。
他已經儘力了,可為什麼仍然是這樣的結果?
謝劍白骨節分明的手指撐著棺沿,有一瞬間,他甚至沒有撐起自己的力氣。
在寧素儀的把持下,失魂落魄的父子二人埋葬了虞惟。
“這三天,你在做什麼?”
在墓碑前,少年的聲音沙啞地問。
謝劍白強撐精神,他看向虞承衍,原本已經一潭死水已然麻木的內心,竟然又讓他重新振作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