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琢著紫藤花的石拱門前,空氣很安靜。
正從大門口走出來的彌亞腳步一頓,抬頭看著薩爾狄斯。
跟在彌亞身邊的法埃爾見彌亞停下腳步,也跟著停下來,靜靜地站在彌亞身後,順便抬手攔住跟在後麵的大角鹿。
陽光照在那一頭花白的頭發上,站在薩爾狄斯馬前的老人彎著腰,深深地低下頭。
那佝僂的身體,還有緊張到用力攥緊的乾枯拳頭,都讓人看得有些不忍。
老人看起來很緊張,見薩爾狄斯良久不說話,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不安的神色。
他喏喏地說:“就一次……一次就好……至少能那麼一個人,以親人的身份去看看特勒亞大人……”
薩爾狄斯騎在馬背上,俯視著眼前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老人。
他的神色看起來很平靜,並沒有什麼情緒。
棕色駿馬晃了下頭,他騎在馬上的身體自然也跟著輕晃。
薩爾狄斯拍了下馬脖子,將它安撫下來。
淡色的薄唇動了一動,他說:“好。”
見薩爾狄斯一直不吭聲,幾乎已經放棄了的老人在聽到這個字時露出驚色,猛地抬頭,睜大眼錯愕地看著薩爾狄斯,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的唇抖了一下,似是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然後,他再次深深地低下頭去,半晌沒有開口。
彌亞正看著這一幕,突然後背被什麼東西一頂。
回頭一看,原來是雅刹爾等得不耐煩了,拿鼻子頂了頂他的肩,一雙漆黑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瞅著他。
彌亞笑了起來,摸了摸這隻大鹿的頭,然後走了出去。
這時,老管家終於緩過神來。
“那……我去準備祭拜的東西,請兩位在庭院裡稍作休息,很快就好。”
薩爾狄斯沒再看他,淡淡地嗯了一聲。
老人忙不迭地往裡麵走,經過彌亞身邊時,他微微躬身行禮。
雅刹爾一雙黑亮的眸盯著他,突然叫了一聲,低頭向他湊過來。
那龐大的頭顱壓下來時給人的壓力太大,將老人驚得向一旁踉蹌了一步,彌亞一把將雅刹爾拽回來,它不滿地叫了一聲。
老管家趕緊進了府邸。
彌亞從府邸大門中走出來。
他個子本就不算高,偏生他身後的那頭巨鹿光是肩膀高度都有兩米多,再加上揚起的頭顱和巨大的杈角,越發顯得龐大。
一人一鹿身型呈現鮮明的對比,將少年襯托得越發嬌小。
薩爾狄斯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心底那點淡淡的不快立刻就消融得乾乾淨淨。
他看著彌亞,心情重新變得好了起來。
嘴角揚起一抹柔軟的笑意,他翻身下馬,快步迎上去。
“你真的要去?”
“嗯。”
看著彌亞欲言又止的模樣,薩爾狄斯的眼神越發柔和。
彌亞剛要說什麼,突然身後傳來法埃爾急促的喊聲。
“主人!”
他一回頭,正好就看到剛才在他麵前裝得乖乖的雅刹爾用頭上巨大的杈角一把將試圖攔住它的法埃爾頂開,雪白的蹄子踩在石板地啪的幾下就衝了出去。
彆看它身體龐大,可是奔跑起來的時候卻給人一種極其輕盈的感覺。
它啪嗒啪嗒跑得飛快,像一陣風似的,眼看就要跑出眾人的視線。
唰,緊追而來的利箭宛如疾風,一瞬間就追過了它的身邊。
叮的一聲,深深地釘在雅刹爾身前的樹乾上。
它下意識一個刹車,又要掉頭朝另一個方向跑,然而下一秒又是兩箭,唰唰地紮在雅刹爾的跟前。
雅刹爾委屈巴巴地回頭,迎接它的是手握弓箭的少年溫柔的笑臉。
“回來,雅刹爾。”
白月鹿心不甘情不願地小跑回來,衝著彌亞委屈地叫了一聲。
彌亞摸了摸它的額頭,哄它:“乖,今天不給你吃藥丸,隻是檢查一下身體。”
這家夥機靈得很,知道今天醫師要來,所以才躲到這裡來。
為了防止它又半途逃跑,所以彌亞來接它的時候才特意帶上了弓箭。
“聽話,乖乖地跟著法埃爾回去,不然我要生氣了。”
雅刹爾瞅著彌亞真的板起了臉,哪怕它個子再大,樣貌再威武,但是在比自己嬌小許多的少年前麵,它還是乖乖地點了點頭。
彌亞這才又對它笑了起來,一邊摸著它的頭,一邊看向一旁的黑發侍從。
“法埃爾,醫師應該已經到了,你帶雅刹爾先回去。”
法埃爾帶著大角鹿以及其他的侍衛離開了府邸,隻剩下彌亞和薩爾狄斯兩人。
目送他們離開後,彌亞轉頭瞅向薩爾狄斯,薩爾狄斯唇角上揚,也看著他。
“這麼看我乾嘛?”
“不用問,我知道,你肯定會陪我去。”
薩爾狄斯說,語帶笑意。
“你從來都不會丟下我一個人。”
“…………”
雖然這家夥話說得沒錯,但是看著這家夥一臉篤定的模樣,彌亞就是覺得很不爽。
他哼了一聲,撇過臉去。
看著他這幅生氣的模樣,薩爾狄斯卻是笑得更開心了些。
兩人在庭院中等了一會兒,老管家帶著幾位女仆走了出來。
他的確老了許多,就連走路都有些巍巍顫顫的,頭發在陽光下更是白得刺眼。
薩爾狄斯想起五年前老管家雖然年老、但是身姿矯健的模樣,再看到他現在的樣子,心裡也不由得有些感慨。
老人仍然是恭敬地低著頭,將一個包裹遞過來。
“殿下,祭品都放在裡麵了。”
頓了一頓,他又從身側的女仆手中拿過一個包裹,遞給彌亞。
“少祭閣下,這是您最喜歡的甜點。”
彌亞接過來,將包裹係在馬背一側,然後翻身上馬。
每次他陪雅刹爾來這裡,坐在庭院看雅刹爾撒歡時,老管家都會給他送上茶點,所以他很習慣了。
老人又從另一位女仆手中拿過一個包裹,再度遞給薩爾狄斯。
“這是您小時候最喜歡吃的東西,我讓下仆做了一點。”
他的手猶猶豫豫地停在半空。
“或許您現在已經不喜歡……”
薩爾狄斯看了老管家一眼,依然沒有開口說話,但伸手拎過包裹,然後翻身上馬。
老人站在原地,仰頭看著薩爾狄斯,因為老邁而略顯渾濁的眼中有著某種說不出的複雜情緒在湧動。
他用嘶啞的聲音說:“薩爾狄斯……少爺,如果不喜歡吃的話,就不要吃了。”
薩爾狄斯隨意嗯了一聲,和彌亞一起縱馬小跑著離開了這裡。
跑得老遠後,彌亞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老人仍然站在府邸的拱門之前,似乎是在遠遠地看著他們的背影,那身影瘦小而又佝僂,看起來很是落寞。
彌亞歎了口氣,轉回頭。
事情到了如今這個地步,誰都有錯,誰都沒有錯。
是是非非,誰又能說得清楚?
隻是牽連了不少對此事一無所知而又毫不相乾的可憐人。
…………
特勒亞將軍的墓地是灰白色的花崗石建造而成,和他生前的住所很像,隻是要小上許多。
波多雅斯貴族的墓地都是在生前建好的,特勒亞將軍的石墓亦是如此。
它矗立在法達加羅河快要抵達卻尚未抵達海洋的一處高高的懸崖上。
和府邸一樣雕琢著紫藤花簇的環形石拱門聳立在墓地之前。
石拱門之後,栩栩如生的石製護墓獸一左一右,神態威嚴地守護在石墓之前。
墓室周圍有數十根圓形的石柱,上麵刻著墓主人生前的功績。
這座墓室很乾淨,想來經常有人來打掃。
掛在石柱上的飾帶和青枝也沒有乾枯或者腐爛,顯然也是定期有人來更換。
隻是那座聳立在墓室之前的高大石碑的腳下,是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這也是為什麼老管家懇求薩爾狄斯來祭拜特勒亞的原因。
因為按照習俗,唯有死者的親人才能給他擺上祭酒和祭物。
這裡是河岸邊的高崖地,所以風很大,彌亞站在這裡的時候,能感覺到風呼嘯而過,吹過石墓的空隙時發出低低的嗚嗚聲。
這裡離王城太遠,周圍是林地,人跡罕至,因此顯得頗為荒涼。
站在石墓前,彌亞左右看了看,在這裡,左邊能眺望到波多雅斯王城,右邊亦能遠遠地眺望到廣闊的海洋。
也不知道當初特勒亞將軍將自己的石墓修建在這裡的時候,心裡在想些什麼。
薩爾狄斯抬手,將祭酒撒在灰白色的石碑上,然後又俯身將老管家準備好的祭物擺上。
他蹲在石碑之前安靜地注視著石碑,神色平靜,看不出他此刻的情緒。
好一會兒之後,他抬手,手指輕撫過堅硬的石碑。
然後,薩爾狄斯起身離去,從頭到尾,他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彌亞俯身,將點燃的熏香爐放在石碑之下。
輕聲念了幾句讓人的靈魂安息的禱文,他也起身離開。
人死燈滅。
如今在王城之中,已極少有人提到這位四年前死去的將軍。
他生前留下的種種痕跡,都逐漸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散去。
那曾經的輝煌,戰場留下的偉大功績,還有那些不為人知的痛苦……
彌亞回頭,最後看了一眼那座矗立在河岸高崖邊的石墓。
他想,特勒亞將軍生前已在執念中掙紮了十幾年,隻希望他的靈魂不要繼續陷於執念,從而繼續徘徊於大地之上。
希望他已經放下一切,安然前往了冥神的國度。
……
石墓一側的不遠處是茂密的叢林,彌亞走進去,看到兩匹駿馬被拴在樹下,悠閒地低頭啃著青草。
而薩爾狄斯則是坐在一顆大樹之下,上半身靠在樹乾上,一手搭在豎起的右膝上,另一隻大長腿在草地上伸開。
他偏著頭,金發斜斜地滑落在他戴著漆黑麵具的那一側,他似乎有些失神,不知在想些什麼。
彌亞走到薩爾狄斯麵前,蹲下來,雙臂抱在膝上,饒有興致地盯著他。
就這麼盯了一會兒,薩爾狄斯抬眼。
“怎麼了?”
“沒什麼。”
彌亞歪著頭,繼續瞅他。
“隻是有點吃驚而已,我以為你不會答應。”
薩爾狄斯怔了一下,隨後唇角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