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封他,在說泰語。
而且他說得標準又流利。那些發音遊走在他舌尖,根本就是遊刃有餘。
紀封他根本就是會泰語的!
許蜜語一動不動地怔愣在那。
一個陌生聲音也在講泰語,他說:紀先生,說到底,我還是要道歉的,始終是我來晚了。
紀封用泰語寬慰他:沒關係的,剛剛我已經跟您解釋過了,是我這邊把會議時間提前了,沒有告訴您。
隨後他又用泰語解釋:後來我應該讓我的助理通知您了,其實您今晚不用再特意過來一趟。
翻譯回他道:這怎麼好意思,提前拿了您那麼豐厚的酬勞,一點活都不用乾,最後連麵都不露一下,怎麼都說不過去。
翻譯又問:說實話紀先生,您自己的泰語說得就很好了,其實您都不用請翻譯的。
紀封回他:我畢竟剛學了幾個月,簡單聽說沒什麼問題,但涉及到複雜的商業表述時,還是有個翻譯在身邊更穩妥些。
……
他們後麵還在說些什麼,許蜜語已經聽不進耳朵裡了。
她定在那,腦子裡亂做一團。
紀封會泰語。但他表現得不會。
他其實早就知道段翱翔的那些伎倆。他知道段翱翔想要戲耍他,而他不動聲色地,其實更是在戲耍著段翱翔啊。
他本來找了翻譯,還是個泰國人翻譯。這樣就堵死了段翱翔的口風——中泰文裡存在的信息差,不是翻譯官的泰語不精翻譯錯誤,泰語可是人家的母語不可能有錯誤歧義。
但他特意不讓翻譯來了。
如果她沒有冒出頭來,向紀封毛遂自薦由自己去揭穿段翱翔的陰謀詭計,到時候揭穿段翱翔的應該就是這位翻譯吧?
而現在的結果是,紀封都不必找翻譯出頭,她自己就自告奮勇地衝出來替他得罪了人。
他原本還要擔一點對段翱翔的得罪——他找了翻譯,因而顯得信不過段翱翔似的。
現在好了,連這點得罪他都不必有,所有得罪人的事全被她給扛了。
許蜜語抬頭看向水龍頭上方鏡子裡的自己。
她看到裡麵的女人麵色鐵青。那是她發現愚蠢的自己,原來在被人當成槍使。
原以為自己也有勇有謀了一次。結果不過是彆人手裡的一杆槍。她想她真是個可笑的存在啊。
她渾身不由自主地發著冷,不由自主地打著哆嗦。她覺得不露喜怒的紀封,比暴怒猙獰的段翱翔更可怕,更令人恐懼。
原來這才是社會啊,之前她怕是在家裡都待傻了。
所以其實,紀封根本不需要她。她還自忖自己對他有用,還以此做談判條件想讓他幫忙開掉張彩露。
這可真是個癡心妄想的笑話。
許蜜語扶著水龍頭穩住有點晃的自己。
她告訴鏡子裡麵色鐵青的女人,好了,清醒一點吧,他其實根本就不需要你幫忙,所以你也彆指望他能兌換談好的條件去打發走張彩露吧。
許蜜語深吸口氣,堅持做完豪華套房內所有衛生間的衛生。
離開前她經過客廳。翻譯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了,紀封正坐在客廳沙發上和薛睿說話。
他好像已經知道她曉得他會泰語的事了。畢竟她能在書房旁邊的衛生間聽到他們講話,他就也能聽到她進了衛生間的響動。
他坐在沙發上和薛睿說話時,一點沒有避諱她。甚至看到她時,眼神隻輕輕一瞟她,就收了回去,還是繼續說他自己的話。
“這麼淺顯幼稚的把戲,就想涮到我,我看他真是瘋了。他但凡在國外的時候彆天天酒醉金迷夜夜紈絝,也不至於會幻想這麼一個破綻百出的把戲來想耍我。他這紈絝腦子也隻能想出這種處處都透著笑話的伎倆了。”
薛睿笑著附和他:“可不是嗎,咱們公司內部簽約流程那麼嚴謹,為了配合段總這出鬨劇,我們還得特意繞過法務部並且得安撫好總監,告訴他跳過他不是不信任他、是這單買賣有點特殊。我們也真的很不容易啊!想想看也浪費了好幾個晚上的寶貴時間呢。”
紀封冷笑一聲:“我浪費時間陪他玩這一出,就是想告訴他,想玩彆人的人,總會反被彆人玩的。要不是那筆物業資質不錯,接手過來之後我們自己在泰國開創事業版圖也可以,包裝一下找個時機轉手賣掉也有的賺。否則我還真是懶得陪他浪費這時間。”
薛睿點頭應和:“可不是。”
紀封端起水杯,優雅地喝了口水,然後慢條斯理地說道:“說到底,人呢,得有自知之明。否則把自己想得太過有用,到頭來反倒會成為一個笑話。”
他說得意有所指似的,有些像在說段翱翔,又有些像在說許蜜語。
許蜜語耳朵裡過著這些話,麻木地告彆,麻木地下去回到自己的樓層。
她回想剛才紀封的語氣那麼不屑,不論段翱翔還是她,在他眼裡都是早就看透的笑話。
在更衣間換衣服的時候她有點自嘲地想,還能找紀封兌換開掉領班的條件嗎?應該不能了吧。畢竟她從頭到尾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彆人眼裡的一場笑話。
*
許蜜語渾渾噩噩睡了一晚上,做了好多支離破碎的夢。每個夢裡都有一個頹廢的自己掙紮著想要振作起來,可每一個夢她都沒有做到結局。
疊加了那麼多未解的希望醒來,許蜜語覺得自己好像更頹喪了。
打起精神去上班,換衣服的時候偏偏又接到焦秀梅的來電。
一大早焦秀梅的聲音是養足了精神的高亢,一點虛的都不鋪墊,責問和怒罵一起劈頭蓋臉招呼向許蜜語:“許蜜餘我焦秀梅女士的話現在對你來說是個屁對不對?我讓你給你弟轉房貸的錢你也不轉,打你電話你還動不動就不接,你現在能耐大了去了是不是?我告訴你老三,你能耐再大你也是我肚子裡生出來的,你也跑不過你媽我的五指山!”
喘口氣,焦秀梅開始質問:“我問你,你的錢你留著是能給你暖被窩還是能給你生大米飯?你就不怕捂長毛了啊?你留著錢捂錢包裡能捂到死是不是?老三我現在把話給你撂這,我知道你那肯定還有錢,你隻要現在拿二十萬出來給你弟,以後我也不月月催你給你弟還貸款了。你弟現在好不容易相了個對象,女方家裡問咱要二十萬彩禮錢,少一分女方就不嫁。這彩禮錢你要是不拿,你可就是老許家的罪人,你就一輩子對不起你弟弟!我告訴你你要是讓老許家絕了後,我和你爸死了化成厲.鬼我們也不會放過你!”
許蜜語煩躁地聽著焦秀梅一大通的輸出。
她該怎麼證明自己真的沒有錢了?
她這樣問著焦秀梅。
焦秀梅卻把調門揚起得更高:“你和聶予誠過這麼多年,他不可能就給你留那麼點錢,就算你之前投資虧本了,你手頭肯定也還有彆的錢。老三你就彆跟你媽我裝窮了,你媽我焦秀梅女士可火眼金睛得很!你啊,說到底就是得逼,逼一逼才能逼出錢來。”
許蜜語覺得自己應該早就習慣這樣的母親了。習慣到痛感早已經麻木。
可是一摸臉頰時她才發現,自己還是哭了。
摸著濕濕的臉,她一時竟有些悲痛欲絕。她站在換衣櫃前無聲地痛哭起來。
這個世上到底還有沒有人愛她?父母眼裡看不到她,心裡沒有她。姐弟隻把她當成有利用價值的提款機。本來有個丈夫是愛她的,現在也去愛彆人了。連她自己都要嫌棄自己的笨拙和自以為聰明,在昨天那個她被人看做是笑話一場的晚上。
連她自己都要不愛她自己了。她該怎麼活下去?
她握著手機幾乎泣不成聲。她想不明白為什麼焦秀梅為了一個要二十萬彩禮的彆家女兒,可以不管不顧地死逼自己的親生女兒。她哭著問焦秀梅:“你們是不是真的要逼死我?你就非要為了彆的女人往死裡逼我嗎?”
焦秀梅罔顧她濃重的鼻音,聲音壓過她一頭地更大起來:“老三你少跟我死不死的,我給你一星期時間,你要是不給你弟弟掏這二十萬彩禮錢,一星期後我就直接去你單位,我就先死到你麵前去我!”
電話先由焦秀梅那邊掛斷了,掛斷前她像下了一個生死通牒似的。
許蜜語覺得自己被這道通牒傷得透不過氣。
她扶著更衣櫃克製了好一會,終於把眼淚一點一點忍回去了。
當忽然意識到,她的眼淚除了流給她自己,再也沒人能感知她的悲傷、心疼她的痛苦,那這淚流再多也無意義。
沒有人心疼時,連哭泣都不必。
她擦乾眼淚換好衣服,走到門口時和柯文雪尹香差點撞成個對頭碰。
柯文雪有點慌神,連忙問她沒撞著吧。
就這麼一句客套關心,讓許蜜語心裡居然一暖。她笑了笑,說沒有,抬步走了出去。
柯文雪和尹香進了更衣室就擠在一起竊竊私語。
“剛剛聽到了吧?許姐說:你們是不是真的要逼死我?你就非要為了彆的女人往死裡逼我嗎?——你說她這話是什麼意思?”柯文雪眼睛瞪得老大地問尹香。
“我覺得的,就是你現在覺得的那個意思。”尹香回道。
“是吧!”柯文雪瞪著眼一拍手,“你也覺得是渣男小三又一起欺負許姐了吧!這個死渣男,居然為了彆的女人還要逼死許姐!雖然我跟許姐也不太熟吧,但這種渣男隻要見到就值得千刀萬剮地罵死他!”
尹香也心有戚戚焉:“說實話我覺得許姐有點可憐也有點懦弱,這小三兒都打上門來了,我真是有點看不下去了。”
柯文雪又拍巴掌又跺腳:“是吧!我跟你說,我也早就看不下去了!我本來以為許姐人老珠黃所以才被男人嫌棄了,但我昨天看到許姐收拾了一下自己,哇,她其實很漂亮啊!她男人是瞎嘛?許姐現在也不過就是太瘦太憔悴了,保養一下精氣神一上來,人就很漂亮的呀!”
尹香想了想說:“那要不這樣,晚上下班之後我們拐蜜語姐一起去做個美容。”
柯文雪立刻點頭:“好啊好啊,就這麼定了!”頓了頓,她馬上咦了一聲,指著尹香問,“等等,你這個勢力精今天怎麼這麼好心眼?你可是無利不起早的,說,是不是你私下從許姐那得到什麼好處了?”
尹香胡亂一拍柯文雪的手:“再亂指給你掰斷讓你變九指神丐。我能得什麼好處?不是跟你一樣嗎,看到渣男欺負老實人來氣唄。”
安撫下了柯文雪的好奇心後,尹香還是不忘又叮囑了她一下:“晚上帶許姐去做美容這事兒就咱倆知道得了,彆告訴彆人了。”她其實是怕柯文雪大嘴巴,把她們想帶許蜜語去做美容的事給說出去讓張彩露知道了。
那她私下給許蜜語通風報信的事就有可能會暴露。
柯文雪立馬答應了聲“好”:“正好我也不想讓羅清萍那個官迷知道,我才不想帶著她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