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割裂的決心
許蜜語躲在大雨的掩護下,任眼淚流出眼眶,任它們混著雨水肆虐在自己臉上。
她抬頭看著紀封,對他問:“可是我不知道應該怎麼硬氣,沒有人教過我該怎麼做,他們是我的家人,我想從他們那裡得到關注和認同,這也是錯嗎?這也是可恨嗎?”
紀封抬眼看她,嘴角微挑,溢出一抹笑,那笑裡帶著無語般的嘲諷。
“所以呢?為了得到他們的關注和認同,就要對他們的無理要求繼續沒原則沒骨氣地依順下去嗎?你這是在找認同嗎?你這是在自找苦吃。你以為你是在偉大付出?其實不過是在自我作踐!”
許蜜語被這一串話砸得到暈頭轉向。
實話永遠這麼不好聽。可也隻有這樣的實話才能把人砸醒。
“可他們是我的家人……”許蜜語下意識地囁嚅重複。
這下意識的想法在她腦子裡根深蒂固。因為他們是父母家人,她和他們有血脈相連,所以才對他們總有牽絆和希冀,所以不管他們的要求怎麼過分,她也總是無可奈何。
“這樣爛泥一樣的家庭,很值得留戀嗎?還不果決點斷掉?還期盼能從中得到關愛?夢做不醒的嗎?你如果一直這樣拎不清,一輩子彆想有好日子過。自己拎不清就彆覺得自己的命有多苦,不管多苦也活該得受著。”
許蜜語被紀封的一聲聲反問震在原地不能動。
她從沒有想過這種可能——和她的家庭斷掉瓜葛。她從小生活在那個家庭裡麵,好像對所有發生的事雖然有埋怨和委屈,但又覺得這種常態似乎已經是理所應當的了。
以前聶予誠對她說過那個詞,說她是在被她的家人pua。那時她不太理解這是什麼意思。
現在她似乎懂了一些。長久以來她在父母理所當然的洗腦下,把父母施予她的不公平對待都毫無反抗地接受了。
“可我該怎麼斷?沒有人教過我,我該怎麼斷?”雨聲裡,許蜜語的問句軟弱又茫然。
“這很難嗎?拒絕無理要求不會嗎?斷開和吸血家人的聯係做不到嗎?不是什麼要求都應該滿足的,不是什麼家人都值得珍惜的,背叛你的家人、儘不到責任的家人,你在乎他們做什麼?”紀封說到這裡想到的是紀聖銘,那個背叛了家庭也沒有儘到丈夫和父親責任的男人。
這樣的所謂家人,根本不值得在乎。脫離他卻過得更好,是對他最大的嘲諷。
轉瞬他又想到了母親。他皺著眉繼續說下去:“你這樣把希望寄托在不該寄托的人身上,為這種爛希望而活,簡直就是不自愛!你自己都不愛你自己,還指望誰能真心愛你珍惜你?”
紀封冷冷的聲音裡,帶著意味不明的氣憤,和著風聲雨聲,一字字砸在許蜜語的耳膜上,“你如果不能割舍你身後這攤負累,就永遠也彆想好好生活做人。”
許蜜語被這些話定在雨中。從來沒有人對她講過這樣重的一番話,這些話好像敲打在她的靈魂上,在把她從渾渾噩噩中敲醒。
怔立半晌後,她發現紀封抬腿要走。
她趕緊攔住他。
她在雨中仰起頭看向他,急急地對他說:“紀先生,請您等一下!您之前給我的二十萬……那張卡,被我母親搶走了,我嘗試過很多辦法都沒能把卡要回來,因為卡不是用我的身份信息開辦的。所以能不能……能不能請您直接把卡裡的二十萬轉走,就當是我還給您了?”
這二十萬,始終是她的一塊巨大心病。
紀封聽完卻表現得有些意外。他沒想到臨走前她攔住他,竟話鋒一轉說的是這個。
他皺起眉:“我說過給出去的錢,我不會再往回收。回頭我會讓我助理掛失掉那張卡,然後重新辦張卡給你。”
紀封說完這句話,就衝著等在茶室外的薛睿招手。薛睿手裡拿著兩把印著茶室logo的雨傘。
他走過來對紀封說:“老板,服務員翻了半天,就翻著這麼兩把傘。”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兩把傘都撐開。
紀封從廊簷下走出來。薛睿趕緊把其中一把傘撐到紀封頭頂,另一把自己打著,跟著紀封往前走。
紀封卻頓住,沒回頭地告訴薛睿:“傘給她。”說完重新邁步,直直走進雨中。雨水跳落在他頭發上肩榜上,很快就把他打濕。他卻不管不顧這些雨柱,大步流星地向前走著,背影頎長俊挺,步伐下卻好像踩著什麼怒氣似的。
薛睿愣了下,一轉頭,看到大雨裡落湯雞一樣的許蜜語。
他趕緊聽話地把一把傘塞給許蜜語,然後快步追出去,三兩步追上紀封後,舍己為主地把原本自己要撐的傘撐去了紀封頭頂。
紀封卻一擺手推開了傘。
“反正都濕了,還打什麼傘?偶爾淋淋雨,洗洗腦子清醒清醒,把不該有的同情清洗清洗,不也挺好的嗎!”
薛睿一臉懵逼地跟在紀封身後,聽他突來的陰陽怪氣。
紀封忽然很沒征兆地一站定、一回身,站在雨裡一臉凶狠地問向薛睿:
“我高高在上了嗎?”
薛睿瞳孔一縮:“……”
“我總是嘲諷嫌棄鄙視彆人了嗎??”
薛睿瞳孔縮緊:“……”
“我沒有同理心嗎???”
薛睿瞳孔地震:“……”
薛睿好希望自己能立刻暈過去,好逃避回答這些根本不需要回答的問題——
答案當然都是“是”啊!
紀封看著薛睿欲言又止的表情,神色更加凶狠了:“行了你閉嘴吧,不許說話!”他光看薛睿的反應就已經知道了答案。
他調轉身形繼續穿行在雨裡,大步往前走,丟下一句惡狠狠的“豈有此理”。
薛睿擦擦額頭上的汗,直在心裡給剛剛能對紀封做出正確評價的許蜜語豎大拇指。
他簡直佩服剛才對紀封直言相噴的許蜜語。她怎麼敢啊,那可是大魔王紀封啊!
……牛逼。
*
許蜜語還呆怔在原地。她握著紀封讓薛睿留給她的那把傘,怔怔地站在那裡好久,想著紀封那些一點都不好聽的實話。
那些話裡帶著點哀她不幸怒她不爭的鄙夷和嘲諷。
而那些鄙夷和嘲諷在這滂沱大雨裡,卻給她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醍醐灌頂般的敲醒。
紀封敲醒了她從前從沒有想過的一種可能,或許她真的應該和她的父母,做一個狠心的切割。
*
一場大雨仿佛洗滌了許蜜語。
她開始前所未有地反思自己與父母的關係。
耳邊總回想紀封的那些話,那些難聽卻好像振聾發聵的實話。
在被那些話打擊了期冀和摧毀了自尊心後,許蜜語終於開始清醒過來,去麵對殘忍的事實。
她終於肯認清,自己的討好父母和無限製滿足他們的要求,並不能換來真正的肯定和關心。她其實隻是母親眼裡的提款工具。她有錢時,母親從她這裡提款,還能賞個誇讚和笑臉。而她錯把它們當成了晚來的愛,沉迷其中,不舍放手。
而她沒錢時,母親似乎從未關心體諒過她的難處,隻一味地企圖從她這裡擠榨出更多的錢。
原來彆人說得都沒錯,她太缺愛了,導致任何一點肯定都能讓她背離原則,讓她對彆人的要求無條件地答應。
承認自己缺愛,原來這麼容易。承認自己得不到父母真正的關懷,不再欺騙自己——隻要自己再乖些,再有用些,父母總歸是會愛自己的——原來並不難。不過就是心痛些,絕望些,覺得自己曾經的歲月又可笑又白活而已。
任這些情緒在感官中儘情宣泄後,換來的就是一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自己。
許蜜語痛哭了一晚。第二天一早醒來,她對自己冷靜地說:從今天開始,她要真正地為自己而活。
她不要再去為了博一份自欺欺人的父母關愛而委屈自己,討好彆人。她不要再無條件順應母親的那些貪心無理的要求,不要再企圖為得到一句稱讚去拚命迎合誰,而作踐了自己。
她要從眼下這一刻起,努力活得有尊嚴起來。
從前想要得到家人關注如同她的信念一般。現在她要徹底從這個信念裡走出來。她知道衝破信念需要決心和勇氣,信念的坍塌會給她帶來茫然,但也給她帶來勇敢。
她耐心地告訴自己,壞的信念坍塌掉,那就再樹立一個新的、好的信念,這樣就不會茫然了,不會失去方向了,也不會心裡空落落地難過了。
她的新信念,走在上班的路上,迎著晨間金色的朝陽抬頭看時,她找到了——她要把她的新信念樹立為好好工作。她要在以後的工作中,努力做出個樣子來。
漸漸地,她發現這個新的信念比之前想從家人那裡得到關注要好多了。因為它是一個能夠帶給她回報的信念,是一個有希望的信念。她隻要努力,這個信念就回報給她看得見摸得著的工作成績。
不像之前,她越渴望得到家人的關注和肯定,得到的是越多的吸血和不滿足。她想這應該就是好的信念和壞的信念的區彆。
它們一個給人以希望,一個帶人墮入爛泥潭裡。
她慶幸自己現在能有機會,清醒地舍棄壞的信念,不再執著於從不堪家庭裡得到關注和肯定。她想她要謝謝紀封罵醒了自己,讓她有勇氣和壞的舊的信念做訣彆。
*
幾天後,薛睿再次約許蜜語在大堂咖啡廳見麵。他給了許蜜語一張新的銀行卡,並告訴許蜜語:“原來那張卡已經掛失了,裡麵的二十萬都轉到了這張卡裡,許女士請您收好。”
這次許蜜語說什麼都不收。
薛睿很為難:“許女士,您不收的話,會讓我很難做的。”
許蜜語笑笑說:“可是收下它,我也會很難做。你們紀總如果實在嫌錢多,就捐掉它好了,不用給我。”
薛睿看著許蜜語態度堅決,確認她這次絕不會收下這張卡後,隻好問她一句:“那我可真按照您說的,把這張卡裡的錢捐掉了?”
許蜜語點點頭,替他指定了資助項目:“如果可以,就請您把錢捐給鄉下需要幫助的女孩子們吧,現在鄉下還有很多女孩是和我是一樣的情況,家裡重男輕女,不給她們讀書甚至看病。我很希望她們能夠得到資助,能夠健康長大,能夠把書讀完。”
現在想想,這二十萬真的很玄奇,它是在親情關係上壓倒她的最後一根稻草,為這二十萬焦秀梅可以不顧她死活,隻想貪心搶奪和占有,又在以為出事後把她一個人舍出去頂偷盜的罪名。
這二十萬也是她和不堪家庭決心割裂後重獲新生的契機。通過這二十萬前前後後,她對焦秀梅徹底死心了,她決心再也不從爛泥一樣的家裡找認同和存在感。
這二十萬現在對她來說,有著遠超它本身金額的價值和意義。她希望它也能給其她有著和她同樣境遇的女孩,帶去能夠重獲新生的契機。
希望這二十萬的價值,遠不止是這二十萬。
薛睿看著許蜜語,搖搖頭歎口氣,不知道是替她遺憾還是在為她讚許。但最後他對她笑了笑,很友好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