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 謝源源窩在房梁上,呆呆地望了半天的天花板, 最後歎了口氣,輕巧地翻了個身。
如果說女囚那邊, 還能因為性彆而保有一點尊嚴,那男囚這裡就不用說什麼彆的話了。謝源源眼睜睜看著和他在一起的犯人被剃光了身上所有的毛發之後,還得用刺激性的氯化液衝洗消毒, 接著, 他們又換上被消毒水洗得發白的囚服——一看就是從屍體上扒下來再次利用的衣物, 就算用再多氣味刺鼻的化學藥劑掩蓋, 也消不去上頭那股根深蒂固的腥氣。
接著, 他們每個人都被手段熟練的刺青工人賦予了一個編號, 像屠宰場合格的豬牛羊那樣,在手臂內側紋了一個編號, 從此放棄了自己的名字、身份, 以及過往的一切。
這隻是個開始,謝源源在心底默默思忖,他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這隻是個開始。
臨近傍晚,他們就被趕進了犯人的營房。在這裡, 一間房要容納下九十到三百人,狹小的空間, 悶熱的環境, 每個人都被壓得瓷瓷實實, 差不多是頭挨著腳,手挨著腿躺下的。謝源源不得不竄上房梁,他的屬性被壓製了,所幸潛行暗殺的底子還在,就算是一根窄窄的木頭,也比底下的人肉罐頭要好得多。
我還沒見到其他人,謝源源暗道,姐我是見著了,但餘下兩個依舊不知所蹤,這個世界裡的其他玩家也沒機會碰麵……
他輕輕歎了口氣,感到無以倫比的壓力。
謝源源是在弱勢群體保護署的自主看護下長大成人的,沒有父母,不知道故鄉,和天底下所有來路不明的孤兒一個樣子。他獨自學習,獨自吃飯,獨自睡覺,活得就像一株透明的植物,一晃十來年也就這麼過去了。他的人生簡單又直率,即便體質異於常人又怎麼樣呢?生活還不是要繼續下去。
然而到了這個遊戲裡,不知怎的,他陰差陽錯地就跟在其他三個人身後走了,又順理成章地做了團隊的一份子。短短幾個月,他收獲了過去十來年都沒有體會過的友誼和愛,經曆了過去十來年都沒有體會過的波瀾壯闊的傳奇冒險。慢慢的,謝源源也能摸到一點隱隱約約的,和他人相通的情感了。
“人是需要自由,需要尊嚴,需要愛的生物啊,”他將手臂枕在腦袋底下,再次歎了口氣,“現在這樣,算什麼事呢。”
底下的人睡不著,謝源源臥在房梁上,更是難以入睡了。即使他是個誰也發覺不了的透明人,在第五世界,他也無法以旁觀者的身份自居,而且,就算他想幫助這些人,也一點頭緒都沒有……
“如果有通訊道具就好了,”他皺著眉頭,看著頭頂的磚牆縫隙,在那裡,一隻黑油油的小蟲子正在裡麵爬來爬去,“隻要有了通訊道具,我就能和其他人聯係,然後知道更多的情況,然後幫助他們知道更多的情況……無論如何,都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兩眼一抹黑。”
他翻了個身,將臉在房梁上探出一半,借機觀察著底下的囚徒,試圖在其中找到一兩個玩家的影子,但是他失敗了,這間大通鋪塞進了起碼一百二十名犯人的身體,即便他的眼睛能在黑暗中視物,看到的也隻是一條條一支支如堆疊蔓藤般的肉體,根本瞧不出其他的。
謝源源喪氣地轉過臉,繼續看那隻小蟲子忙碌的軌跡——真是人間奇觀啊,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人居然會去羨慕生死不過朝夕的蟲子,隻因為它擁有空氣般普通,同時也如空氣般必不可少的東西:自由。
他還在胡思亂想,營房裡便驟然響起了嘹亮刺耳的吹號聲,寂靜的午夜被驟然劃破,謝源源嚇得渾身一哆嗦,他猛地從木梁上直起身體,茫然望向狹小的窗口。
“啥……啥意思啊,敵襲了嗎?”他做好準備,打算隨時從上頭翻身下去,就在這時,一陣吵吵嚷嚷的喧嘩聲從門外傳來,緊接著,警衛手持橡膠棍,重重擊打在門牆上,大聲嗬斥道:“滾起來,你們這群豬玀,點名了!”
“點名?!”謝源源叫了起來,“可是現在……”
他點開係統,道:“可是現在是淩晨三點啊!”
初來乍到的犯人並不適應這個刻薄到極點的起床時間,難免要被橡膠警棍在身上結結實實地抽了好幾下。他們就像一群半夜被匆匆趕起來巡夜的家犬,連一個字都不敢多說,隻是夾緊尾巴,從小憩了片刻的房間裡魚貫而出,推推搡搡地走到營房外列隊等候。
謝源源無語地坐在房梁上,瞪著眼睛望了半天,還是打算跟著下去看看,說不定可以發現新的同伴。
探照燈的強光將營房前的空地照得亮如白晝,犯人們睡眼惺忪地站在原地,被囚頭呼喝著按照身高排好隊伍,稍有不慎,臉上就會挨上一拳頭。謝源源在人群中鑽來鑽去,從一個方隊潛到另一個方隊,來回掃視間,倒也看到了好幾個氣質迥異,一看就知道是玩家的男人,但沒有聞折柳,也沒發現賀欽。
“沒有嗎……”他有些失望,又想去女囚那邊找杜子君了,這時,前方忽然傳出一陣騷動,謝源源愣愣地一望,發現是一個年輕人的眼鏡被打掉了,正在滿地爬著亂摸,於是他身前的囚頭也盯著他的行蹤又踹又罵。冷不丁地,一隻手從斜刺裡伸出,先是給他遞上了眼鏡,接著又把他一下拽起來,迫使他迅速在隊伍裡站直。
“我日了你的瘟了……”謝源源聽見那隻手的主人喃喃輕罵,“啷個兒凶,老子真想付你兩耳屎……”
這頗具特色的方言……謝源源虎軀一震,忍不住道:“池……池青流!”
池青流驀地一抬頭,他似乎聽見有人在叫自己,但是又無法肯定,這是不是自己還沒睡醒的幻覺。
“誰?”他警覺地低聲道,“哪條道上的朋友?”
謝源源想了想,挨近了一些,也壓低了聲音問道:“池會長,能聽見嗎?”
池青流覺得自己好像是瞎了。
明明聽見了有人在叫自己,但那聲音也不知道是從哪傳過來的,連個人影都看不見。
“啥子東西哦?”他一懵逼,方言又冒出來了,“這是……”
“我……算了,你看不見也沒關係,”謝源源抓了抓頭發,“我是無人入眠的成員,你專心站著點名就好。我找了一天了,終於找了個說得上話的,嘿嘿。”
池青流眉心微皺,他穿著囚服,還不太能適應這種被人呼喝打罵,推來搡去的囚犯生活,因此不顧前麵虎視眈眈,來回巡邏的囚頭,張口道:“無人入眠?你們也來了?”
他並非沒有懷疑過謝源源的身份,但他感知一圈,都發覺不了來人的存在,便明白了這少年的邪門之處,當即反應過來,他理應就是無人入眠裡最神秘的那個隊長了。
“是啊,”謝源源抓緊機會打探消息,“池會長,你有沒有看見我們隊的第一和第二?”
賀欽與聞折柳作為排行榜上長時間霸榜前兩名的玩家,哪怕在第四世界被天下之火擠了下去,隻要說第一第二,玩家心中還是默認這兩位的身份的。
“沒見著,”池青流直視前方,果斷回答,“見到了我肯定會有印象。你再看吧,囚犯裡沒他們,那他們要不是士官身份,要不就被關在哪了,現在還沒逃出來。”
“啊,怎麼還有士官的?”謝源源有點懵,“我以為大家都是犯人啊!”
“天真了吧小夥子,”池青流道,“人與人不同,花有百樣紅,有人天生就是好運氣。我團進來三個,就有一個分到當官的身份,現在在女囚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