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59
車廂本就靜謐,沈卻這聲抽氣雖輕,但也極易捕捉。
虞錦循聲望去,見他擱下茶盞,屈指碰了碰嘴角的傷口。那茶水正冒著熱氣,傷口又是新添不久,想來是燙著的。
她忙將茶盞往遠處推了推,說:“涼些再喝,莫要碰著傷處。”
沈卻側首,點頭“嗯”了聲,道:“不礙事。”
適才虞錦並未細看,可現下沈卻這麼一偏頭,她才堪堪瞧清男人唇邊的青紫,嘴角處好似是被扳指刮傷,橫著一道傷痕。
虞時也是個習武之人,氣頭上更是不會手軟,那兩拳是用了八分力道,若非沈卻稍稍側了側身,恐怕就不止如此了。
虞錦忙命人翻出藥匣,道:“這怎能叫不礙事?我先給王爺簡單上些止血化瘀的藥,待回府後,切記請個郎中再仔細處理一番,傷在臉上,莫要留下疤了。”
倘若真留了疤,那她罪過可就大了!
思及此,虞錦仰著脖頸,一眼不眨、神色專注地用小銀棒塗抹均勻傷口的藥粉。
沈卻應得極淡,但身子卻配合地往前傾了些。
那銀棒冰涼,觸及肌膚的一瞬沈卻微微掀了掀眼眸,他目光筆直平穩地落在虞錦臉頰細細的小絨毛上。
其實眼下虞錦與前些日子在王府時還是略有不同,許是虞廣江和虞時也平安歸來,她看著要更驕矜些,到底父兄給的底氣是與旁人不同。
就聽虞錦嘟嘟囔囔道:
“凝血藥有些疼,王爺忍一下。”
“疼麼,可是我下手重了?”
“這藥應當是這麼用的吧?我這力道可還好?”
其間沈卻簡短應和兩句,車廂上仿佛隻有他二人一般。
“噹”地一聲,有茶盞重重落桌。
虞時也默不作聲地盯著虞錦的後腦勺,虞錦雙手微頓,緩緩回身,正對上自家兄長那頗為不悅的眼神。
她立即闔上藥匣,端端坐穩,恍若無事發生一般。
一夜暴雨將本就不甚平坦的泥路浸得坑坑窪窪,京郊至京原一個時辰左右的路程,愣是行了將兩個時辰才進城門。
可沈卻到底是沒與他兄妹二人一道前往歲安坊。
馬車行至半道,便被人快馬攔下。
段榮利索下馬,拱手道:“王爺,屬下有事要稟。”
他說罷驚愕一頓,王爺嘴角這傷是從何而來的?
能讓段榮當街攔車定是要事無疑,沈卻沒多耽擱,很快便俯身欲下馬車,他身子倏地一頓,轉而看了眼虞錦。
虞錦連忙叮囑道:“王爺回府後記得請郎中瞧瞧臉,千萬千萬莫要留疤了。”
沈卻頷首應下,這才起身離開。
虞錦堪堪收回視線,就聽虞時也陰陽怪氣地問:“他留不留疤與你何乾?”
虞錦稍頓,蹙眉道:“人是阿兄傷的,若是留下疤痕我自心存愧疚,阿兄便不該與他動手,再如何說南祁王身份顯赫,若是真追究起來可如何是好?”
“真追究起來,也是他不軌在先,說吧,昨夜怎麼回事?”
“……”
虞錦隻好一五一十說清道明。
虞時也扯了扯嘴角:“他就這麼坐著看了你一宿?”
虞錦重重點頭。
虞時也輕嗤,恨鐵不成鋼道:“你既已睡下又如何知曉他做了甚?”
虞錦瞪圓眼睛,臉頰發燙道:“你、你齷齪腐朽,王爺才不是這種人!”
他齷齪腐朽?
虞時也想起今早禪房裡兩個人相擁而臥的一幕,氣到唇間泛起冷笑:“我怎會有你這樣蠢的妹妹,莫不是母親產女時穩婆抱錯了孩子,待回到靈州我定著人好生查一查此事。”
“……”
“你才是蠢的,你惡劣!”
“那也比你識人不清好。”
“我如何就識人不清了?阿兄為何如此針對王爺,莫非是因王爺模樣本事在你之上,你心中不快?”
“虞阿錦,你是把眼珠子丟在垚南了?什麼在我之上,你給我再說一遍。”
……
……
就在兄妹二人打鬨拌嘴時,太和殿喊了散朝。
虞廣江一身墨綠朝服,堪堪邁出殿門,便被三五朝臣團團圍住:
“恭喜虞大人,恭喜虞大人啊!令郎膽識過人,有勇有謀,與永安郡主實乃天作之合!”
“天子賜婚,可謂殊榮,聖上對虞公子也是讚賞有加啊。”
“這靈州山高水遠,我等吃不上那桌席麵,廣江兄可不得吝嗇,離京前宴請我等吃酒才是。”
“此話有理,有理!”
虞廣江訕訕笑著,囫圇應付了幾句場麵話,便匆匆抽身,正欲上馬,就見貞慶帝身邊的內侍先行蹬上馬車,手捧一卷長軸。
虞廣江先是蹙了下眉心,一時不知該喜該憂。
今日朝前,貞慶帝有意無意提及虞家那些陳年功績,他便察覺異常,卻不曾想貞慶帝會以賞為名,賜下虞時也與永安郡主的婚事。
聖上此舉他焉能不知其用意?但此前他以為聖上意在虞錦,可那些個嬌生慣養的皇子又如何能看顧好她,且前頭還有南祁王一事擱著……
是以虞廣江近日頗為煩心,正琢磨著如何儘早離京,誰料竟是他揣摩錯了帝王用意。
如此一來,虞錦便可從此事中脫身……
畢竟男子不如女子精細,虞時也的婚事倒也沒那麼打緊,且那小子不知隨了誰,似是覺得無人能配得上他自個兒,這些年是誰也看瞧不上。
若是待他開竅,隻怕他老虞家是要絕後了。
至於永安郡主,既是自幼侍奉太後身側,想必極為知書達理,擅掌後宅。
這麼一想,此事倒成一樁美事,虞廣江心裡登時極為熨貼。
可虞時也卻熨帖不起來。
他跪地接過那卷明黃聖旨時,陰沉著張臉,道:“臣領旨,謝聖上榮恩。”
內侍笑嗬嗬地扶起虞時也,道:“老奴在這先恭賀虞公子一聲,聖上賜婚,那是皇恩浩蕩呐!且聖上對此事上心得很,宣了欽天監算吉日良時,想必不久便能定下日子。”
虞時也笑而不言,在內侍離開後神情儘斂,眸光幽暗,怎麼瞧也不似感恩戴德的樣子。
虞錦提著裙擺站起身,拍了拍膝蓋處的塵灰,回過神來吩咐道:“生蓮,快去送送內侍,機靈點。”她往生蓮手中塞了袋銀子。
能來下旨的內侍在宮裡皆是有些臉麵的,明麵上的禮節得做全。
生蓮自也明白其意,忙應聲小跑而去。
虞錦這才麵露驚訝,上前捧過虞時也手中的聖旨,逐字閱覽後,永安郡主……
太後身邊那位永安郡主?
虞錦稍稍一愣,本欲問一句聖上為何忽然將郡主賜給兄長,卻在話繞唇間時自個兒想明白了。
與嫁給皇子、體會勾心鬥角的皇家生活不同,虞時也若是娶了郡主,依舊能回去靈州當他高貴的虞大公子。且這永安郡主姿色天然、皎如秋月,經她上次一麵來看,舉止端莊,性子沉穩,實在無甚可挑剔。
反而是她阿兄性子孤傲,瞧著這輩子也學不會疼人了,太後如何舍得將郡主賜給虞時也?
虞錦兀自思忖著,一時出神,竟將心頭的想法道出口來:“……太後竟舍得將郡主嫁給阿兄。”
虞時也看她,道:“你這是何意?怎麼,你兄長我配不上她?”
虞錦當即掩了掩唇,搖頭找補道:“我的意思是,靈州山高水遠,郡主遠嫁,太後如何舍得?”
虞時也麵色緩和地移開目光,口吻筆直道:“有何不舍,能嫁我是她三生之幸,遠些又算得上什麼。”
“……”虞錦無言。
不過她對永安郡主實在不甚了解,既要成虞家新婦,想來還是要再打聽打聽才是。
不顧虞時也如何漫不經心,虞錦回屋便命生蓮將近日送來的邀貼呈上,仔細安排了一番。
虞錦素來就愛熱鬨,故而對這些大宴小宴甚為了解。女兒家之間的消息最為靈通,往往赴一場詩會雅集便能聽得不少稀罕事。
而往往愈是小場合,愈容易打聽事。
是以虞錦隻挑選了幾張茶會和賞花宴的帖子應邀。
待給每場小宴搭配好衣裳首飾後,天將將暗下。
生蓮拾掇著狼藉的妝奩,倏地在這滿目璀璨中窺得一枚毫無點綴、頗為樸素的扳指,且瞧這顏色,已經有些年頭了。
她道:“奴婢不記得姑娘有這麼個物件,可是小丫頭白日裡拾掇時放錯了?”
虞錦抬眸望去,遂眼疾手快地從生蓮手中奪過扳指,“新得的。”
生蓮狐疑一瞥,新得的便新得的,何止於如此反應?但她識趣地沒再多問,複又埋頭收了彆的首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