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 58 章(1 / 2)

外頭的風呼呼地刮,想從棉門簾後麵竄進來。

盛老爺子都快氣笑了。

“我說老兄弟,咱倆講講道理,我們家呢,平時菜沒擺齊,那都是八塊錢一個人,你吃飯的時候我們才上了幾個菜,按說就該收你八塊錢,可是呢,我家羅大廚給我們家西西烀的這個酸菜粉條子你是吃了,那裡麵肉多,我呢就當你是把十塊錢給補起了。我說實話呀,平時我們家是絕不這麼乾的,給西西做的飯那就是給西西的。這不是看你年紀大了嘛,今天算是破了例。但是說到底,我們家就是個十塊八塊吃飽吃好的小館子,您給錢,您吃飽,您走好。”

“那不行。”手裡攥著一打粉紅大票子,手臂上搭著的羽絨服都快飛到地上去了,他對麵的老人還是堅持把錢往他的懷裡塞。

“我要是進了醫院,少說花幾萬塊錢,說實話我本來沒想著能在這個小館子裡吃好,你不知道啊,我是一路從……多少年沒回來我地名兒都不記得了,我是沿著淩河走了一道啊,實在沒找著一個能吃飽了的飯館子,在你家能吃飽了,是意外。意外,就應該考慮到意外的開銷。我說我是有價值的,我的意外也肯定是有價值的意外。”

有進來吃飯的看見了這倆老頭的你來我往,笑得牙花子都露出來了:

“這剛過了元旦沒過臘八呢,怎麼這就為了給紅包兒撕吧上了?”

其他人聽了,一想,可不是麼,過年走親戚非要給孩子兜兒裡塞紅包也正是這個架勢。

“哈哈哈哈盛老爺子人家要給您就收了,回頭人家再來您請人吃頓好的!”

“就是,開飯館的就怕賒賬的,哪怕多給錢的呀?”

一向好說話的盛老爺子卻難得犯了倔:“道理就不是這麼個道理!我們這館子是什麼規矩那就不能多收也不能少要!”

為了躲過那幾張紅票子的攻擊,他一手捂著圍裙兜兒另一隻手都快翻出花兒來了。

正要開始第不知道多少輪辯論的時候,後廚房的羅大廚走了出來。

“你倆還沒爭完呢?”

盛老爺子看向她,表情有點兒委屈:

“羅大廚,這老頭兒勁兒還挺大。”

羅大廚繞過他們,隔著厚厚的隔熱手套把剛出鍋的辣炒帶魚塊放在了菜架上。

“要不這樣,你說你是有價值的是吧?”

“啊。”彆彆扭扭甩著票子的老頭兒對著走出來的女大廚點了點頭。

“那邊那個座兒看見沒有。”

羅月指了指角落裡的一個座位。

“坐那兒,扒一個小時的蒜。”

穿著一看就很貴的羊絨衫的老人呆住了。

羅月看著他:“你不是有價值嗎?我們收了你一個小時的工,行吧?

這、這好像也不是不行。

不等這老人反應過來,羅大廚鐵手一揮,已經把人推到角落裡給摁下了。

把用來擦手的消毒巾一兜兒蒜放在那老頭麵前,羅大廚就回了廚房。

過了兩分鐘,又一大鐵盤的炒黃豆芽出鍋了,她老伴兒來端菜的時候笑嗬嗬的:

“哎呀,那老頭兒還真在那兒扒蒜呢。還是咱們羅大廚有辦法。”

羅大廚隻覺得他們吵鬨。

坐在小飯館裡當起了扒蒜小老頭兒的自然就是一個人在外麵瞎晃的陸鶴原陸老爺子,他都不記得自己上次乾家務是什麼時候,看著那些肚圓皮兒乾的紫皮蒜,他拿起一個用指甲捏著扒。

就在他忙乎的時候,飯館裡的人越來越多,很快,他對麵坐下了一個捧著滿盤子菜的年輕人。

年輕人盤子裡都是什麼魚塊、豆芽、燒白菜,還有一格裡麵裝了滿當當的粉蒸肉,配著一次性紙碗裡的米飯大口大口吃得香甜。

嘴上吃著飯,手上也沒閒著,一直在劃拉著一個翻蓋手機。

“哎喲,巴西上了個女總統,啥啊這是,啥砍皮大學畢業的,哈哈哈,老外這些人名兒還真奇怪!”

“坎皮納斯,Campinas,UniversidadeEstadualdeCampinas,全南美最好的大學之一。”

“啊,是嘛?”年輕人回過神兒,才意識到跟自己說話的是對麵坐著的“扒蒜小老頭兒”。

新鮮的蒜蒜皮兒都是硬的,用短短的指甲去摳一不留神就往指甲縫裡紮,吹了吹右手的大拇指,陸鶴原自顧自地繼續說:

“坎皮納斯是好地方,氣候好,旁邊都是山,有個湖叫Taquaral,周末的時候挺多人過去的,我在那兒畫過不少畫。”

“喲,你還到處跑呢?沒在路上餓暈了?”盛老爺子正好路過,隨手給他倒了一杯水。

“也有過。”陸鶴原道了謝,喝了口水,“可我就是這毛病,水裡不能有怪味兒,有一點兒怪味兒我就不能入口了。”

說著,他抬頭看了一眼窗外:“就是在德國落下的毛病。”

盛永清清了幾個盤子,隨口說:“看你這年紀,你能到處跑的時候那德國怕是還分兩截呢。”

“對呀,我當時就是在東德……”久遠的回憶裡仿佛還帶著刺鼻的氣味兒,仿佛下意識地掩了下鼻子,陸鶴原歎了口氣,“易北河邊上全是煤礦和化工廠,那水太臟了,比咱們淩城以前的黑旋風還嚇人,雨都是酸雨,接了雨水的鐵皮桶用不了幾天就脆了,我呀也是那時候落下了個怪毛病,也不管人家的水到底有沒有問題,反正我是總覺得有問題。前幾年他們邀請我又去了一趟德國,易北河的水是乾淨了,可到底是全變味兒了,人的精神頭兒變了,我也畫不出來從前的畫了。”

“是嘛?”

盛老爺子一回身兒,突然說了兩句話,陸鶴原下意識地就回了,然後他就愣住了。

他對麵吃飯的年輕人也傻眼了:“你們兩位說咕嚕咕嚕啥呢?”

陸鶴原差點兒把自己整個指甲都戳蒜裡:“你也會說德語呀?去過東德?”

“年輕的時候學了幾句,八幾年的時候,礦上弄了個項目說是要去跟著考察團參觀,結果我剛學了幾句,東德沒了。”

說著,盛永清老爺子苦笑了下:

“我年輕的時候就是專門當翻譯的,更早的時候還學俄語呢,學著學著,兩邊兒斷交了。”

“你還會俄語?”陸鶴原大為驚訝,又說了一句俄語。

盛老爺子又跟上了。

陸老頭兒來精神了,他可真沒想到,回來了淩城竟然還遇到了這麼有意思的同齡人。

盛老爺子卻不想跟他再嘮外語了:“說著也沒意思,搞了半輩子翻譯,結果一次國都沒出過。”

“這算啥呀!想出國還不簡單,你想去哪兒,德國?俄羅斯?巴西?我都去過,你收拾行李我掏錢,咱們正趕上出過過年!”陸老爺子來勁了,手指頭扒蒜越來越有勁兒了,“我可是很久沒碰上能跟我說得上話的了,咱們呀,就從……貝加爾湖開始走,我在那畫過幾幅挺不錯的話,有空咱們去北京看看,然後呀,咱們去葉卡捷琳堡,然後是莫斯科,轉個圈兒咱們去明斯克,那都是我當年去過的地方,再走一遍也挺好,我能帶著你……再帶著你老伴兒,我帶著你們去看看我以前住過的地方……一溜圈兒,咱們穿過東歐去德國,要是趕得上,咱們就再去趟非洲,我有幾幅在非洲畫的畫讓美國人買走了,我正想著再去畫點兒新的……從非洲咱們再去南美洲,我其實還挺想去南極看看的。”

他越說越來勁。

久遠的回憶蕩滌在他日漸陳朽的腦海中,那些被時代賦予又被時代剝奪的觸感和色彩在他的意識中重新鮮活起來。

他想起了自己過去的一副又一副作品,現在的人們隻會讚美那些畫的美,分析那些色彩的構成,用各種各樣的美學語言去強調它們的價值和他的價值,卻往往忽略了這些畫都是他記憶的一部分。

他生在戰火之中,成長於洪流奔湧之時,又因為因緣際會接觸到了現在逐漸被邊緣化的蘇式美學,他又僥幸在色彩上頗有天賦,如此種種,才有了如今的陸鶴原。

比起那些隻關注他的這一幅畫和下一幅畫或者每一幅畫拍賣價格的人來說,他更希望能跟與他有同樣時代印記的人在他的回憶中暢談,在易北河邊他可以講東德時的易北河,也可以講他記憶中的淩城,而每一抹屬於記憶的色彩都有人給予他回應。

他的畫布可以延伸到另一個人的記憶之中,而更多人的記憶,就是他們對時代的另一種銘記。

把他手邊蒜皮兒給收拾了的盛老爺子傻眼了。

他一溜煙兒回了廚房:“羅大廚!羅排長!外頭那個倔老頭兒要忽悠我出國!”

羅月女士顛了下炒勺:“你這不沒給忽悠走麼?西西快回來了,酸菜燉粉條分了一些出去,我加了火添了肉……小陸同學怕是不夠吃,我再做個溜肉段還是做個辣椒炒肉絲?”

事關外孫女吃飯的大事兒,盛老爺子也顧不上有人要拐自己出國的事兒了:

“有酸菜了配米飯了,要不就整個魚香肉絲?一個酸的一個甜?”

“也行。”

說話的時候羅大廚從菜籃子裡隨手拿出了一個胡蘿卜。

等她把胡蘿卜快刀切成絲,灶上的冒鴨血也好了。

起菜,上菜,

抽著空,羅老太太擦了擦手,走出了廚房。

“蒜趕著用呢,扒好了嗎?”

陸鶴原活動了下受了累的手指頭,看向羅月的表情已經多了點兒敬畏。

“扒、扒了這些。”

羅月羅大廚看了那些蒜一眼,隻看了一眼,陸鶴原剛剛那種興頭兒就被打沒了。

這世上就有一種人,他站在那兒,就是結結實實地站著,像一棵樹或者一塊石碑,沒有人會試圖徒手去撼動他們。

陸鶴原數十年中遊走四海,見識廣博,見過幾個這樣的人,他們大多出現在某個即將天崩地裂的瞬間,以一己之力改變了其他人的命運。

眼前這個腰板筆直的老太太身上有著和他們太相似的東西。

可是又很矛盾,她的五官能看出她年輕時的漂亮,她的身架骨骼能看出她有過一段時間的軍事訓練的經曆,可是……又有點兒彆的。

撲麵而來的煙火氣仿佛在隱藏這個女人的過去,又仿佛在為她澆築新的形象。

這太特彆了。

七十多歲的陸鶴原去摸自己的外套,他想把這一刻的這位女廚子畫下來。

“那個……我能不能……”

“扒得太少了,也扒的太用勁兒了。”

羅大廚拿起沒被剝皮的一瓣蒜,手指摁住尖頭尖尾的位置用力一捏,蒜皮就從頭到尾裂出了一條縫。

用指尖一挑,蒜皮就落了下來。

“乾活兒得這麼乾才能乾得好,一邊乾著活兒一邊惦記著出去旅遊,滿腦子歐洲非洲南美洲的,您這一小時工的價值在哪兒呢?”

旁邊兒收錢的盛老爺子偷眼兒看著,還真怕這個老頭兒又跟羅大廚爭講起來。

怎麼說呢,羅大廚她從來不怕講理。

主要是彆人怕她。

看看人家扒的蒜,陸鶴原往座位上縮了下,滿腔的繪畫渴望竟然被對方的氣勢給完全鎮壓下來,說話也不像之前那麼有底氣:“那要不我再加半個鐘的活兒?”

“您一直乾不好,乾活兒乾到晚上是不是還得再吃頓飯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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