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基因工程能不能發展得再迅速一點。”陸序說。
要是能克隆幾個羅奶奶看著爺爺,那天下不就太平了麼?
陸鶴原悶頭扒蒜,完全不知道自己孫子有了個多麼“惡毒”的想法。
吃過了飯,盛羅因為說了要幫班上同學帶肉,提了五斤切好的鹵肉就帶著自己的小夥伴們走了。
“爺爺,路不好,您要是回家就打電話讓徐叔叔來接您。”
說完這句話,好孫子陸序就走了。
留下他爺爺繼續扒蒜。
“唉。”
孩子們都走了,客人也少了,盛老爺子一屁股坐在了陸老爺子的對麵。
陸老爺子也不跟他客氣,推了兩顆蒜頭給他。
盛老爺子笑了:“你這是乾啥呀?乾你的活兒怎麼還分給我了?”
“你想聽我說小序的事兒,那就幫我扒幾個蒜瓣兒,省得你家大廚子又來訓我。”
“是我想聽麼?不是你想講麼?”
嘴上這麼說,盛老爺子還是拿起蒜瓣兒扒了起來,他的手指粗長,乾活非常利落,同樣裂開了蒜皮的蒜在他手上扒一下就脫了皮。
看著白胖胖的蒜瓣落在桌子上,陸鶴原歎了口氣。
有些話他想說,可壓得太久,無人可說,他竟然連怎麼開頭兒都不知道了。
“我出生的時候,咱們淩城還讓日本人占著呢。我家裡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地主……我十六歲的時候,因為會畫畫,被沈城美院的韓教授送去北京學習,二十歲的時候又被公費選派去了莫斯科,然後國內就鬨起了運動,我二十三歲的時候回了家一趟,也就是那一次,我在家裡呆了兩個月,經人介紹結了個婚,再回到蘇聯,中蘇決裂了。後來因為國內形式太亂,我又是這麼個成分,我的導師就不建議我回國,他讓我去烏克蘭、白俄、南斯拉夫……一路遊學一路畫畫,這麼一路,我就學到了82年。82年我回了家才知道,我才認識了一個月的妻子,給我生了個兒子,就是小序的爸爸。”
離鄉背井二十多年,中間一直斷著聯係,陸鶴原怎麼也沒想到自己一回家就有了一個比自己還高半個頭的兒子。
他的妻子宋文娟給兒子取名叫陸望山,隻希望千山重重,能等到他歸來。
可是,陸鶴原在東歐已經又有了一個家庭,他娶了一個有塞爾維亞血統的姑娘米麗卡,甚至還有了兩個孩子,陸明斯和陸爾格。
對於當時二十三歲的陸望山來說,他用了自己前半生等到的不僅有自己的父親,還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一個十二歲,一個九歲。
因為手續的緣故,陸鶴原第一次回國的時候米麗卡沒有跟著回來,他帶回來了兩個兒子,站在家門口,他們三個人和已經在村裡承包了五十畝地打算種水稻的陸望山麵麵相覷。
宋文娟常年病弱,陸望山小小年紀就撐起了一個家,麵對陸鶴原他穩重妥當得讓陸鶴原驚奇。
陸鶴原在淩城呆了兩年,用自己在國外攢下的外彙為宋文娟和陸望山母子改善生活,想要補償他們,可是又能補償什麼呢?他不會做農活也不會修農具,更多地時候他和宋文娟相對而坐,他想講述自己在海外的見聞,宋文娟想要跟他聊聊他父母死去時的情景……
終究相顧無言。
那時他在海外已經頗有名氣,回到淩城,每天登門拜訪的人絡繹不絕,這卻讓陸鶴原感覺到了痛苦。
兩年後,宋文娟去世了。
用人生中最美的二十多年等了陸鶴原的宋文娟像是一朵根本未曾綻放過的花,急速地凋謝了。
在她生前,她極力地表現自己的寬容善良,仿佛拉斐爾繪製的聖母。
可是在她將要去世的時候,她攥緊了陸鶴原的手。
“我恨你。”她說,“我恨等你的我自己!我恨我為你生下了孩子!我恨你竟然還能輕描淡寫地站在我的麵前!你的畫那麼好看,可你永遠也畫不出我的人生!因為我的人生不是美的!”
那一刻,陸鶴原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的畫一直以來都帶著令人驚歎的飄逸之美,他把他所見所聞的一切變成了炫目的色彩凝固在畫紙上。
直到這一刻,他發現自己其實一直在妄自尊大。
他無法描繪這種憤怒——以生命為代價燃燒如火焰的憤怒。
黑色與紅色,宋文娟用這兩種顏色抹去了她在陸鶴原心上所有的雲淡風輕與溫柔婉約。
一個月後,他帶著三個孩子再次啟程前往南斯拉夫,和米麗雅重逢之後,他去往東德繼續深造。
他把陸望山送進了德累斯頓工業大學。
數年後,陸鶴原在國際上聲名大噪。
此時,國內傳來了要加快發展深圳的消息,大學畢業的陸望山比他所想的更有魄力和膽量,他要回國發展實業。
陸鶴原答應了,之後,他把自己賣畫的錢一筆一筆地寄回國給了自己的兒子。
九三年,陸鶴原帶著自己的妻兒和華裔學生南琴回國。
二十一歲的南琴和三十四歲的陸望山相愛,陸鶴原應允了他們的婚事,第二年,他們生下了陸序。
因為米麗雅病重,陸鶴原和她一起回了她的故鄉南斯拉夫。
戰事頻仍,音信難通,陸鶴原再次看見自己長孫的時候已經又是幾年之後。
看著乖巧可愛的孫子,他怎麼也沒想到屬於過去幾代人的創傷其實一直沒有消失,它一代代地傳遞,到了陸序的身上。
看似穩重可靠的陸望山在孩子的教育問題上越來越專斷獨行,南琴難以忍受,在陸序六歲那年提出了離婚遠赴美國。
那時的陸鶴原還天真地以為這是年輕人之間的難以磨合,直到又過了幾年,陸序查出來色弱,南琴再次回國,陸鶴原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陸望山人生的前二十多年,一直被懷疑身世,因為陸鶴原音訊斷絕,人們懷疑他是宋文娟和彆人的孩子。
宋文娟一度被逼到幾乎要跳井自殺。
陸望山把這一切都牢牢地記在心裡,他一直都想證明母親的清白和自己的身世,可他自己並沒有美術天賦,這件事成了他的魔障。
南琴雙目赤紅地看著自己的恩師,渾身都在顫抖:“陸序,次序的序,他陸望山是陸鶴原長子的那個序!陸老師,小序三歲那年,陸望山就告訴我,他之所以和我結婚,隻是因為我是淨化他身上血脈的工具!他隻想要一個能畫畫的孩子!他要一個能證明了他自己是陸鶴原兒子的孩子!”
可陸序是色弱。
不到十三歲的小孩子站在大堂裡,他剛剛看著自己的父親如癲似狂要掐死自己。
父親給他買來的畫材灑了一地。
西伯利亞的寒風,撒哈拉的烈陽……他們都不曾讓陸鶴原畫畫的手顫抖。
向陸序伸出手的那一刻,陸鶴原看見自己的手在抖。
“爺爺,我爸爸說我是殘次品。”
陳年的寒冰終於展露人前,凜冽冷酷,鋒利如刀,割斷了所有的溫情的表象。
那一刻,陸鶴原心如刀絞。
……
“盛羅,圍巾!”
“嗯?”盛羅回過頭,看向站在自己身後的陸香香。
她不想玩雪的。
手裡還拎著同學們的肉呢。
可是……那些雪就那麼平整整地鋪在那兒,如果不能踩一腳不是太可惜了嗎?如果不能一腳踹出一片飛揚的雪絮不是很讓人遺憾嗎?如果不能團個球冰得楚上青到處跑那不是辜負了這一場雪嗎?
於是,盛羅忍不住去踩去踹,去惡作劇。
自然也就弄得自己滿身碎雪,陸序之前給她的那條圍巾也落在了地上。
穿著黑色羽絨服的少年彎下腰將圍巾撿了起來。
快走幾步追上了盛羅。
盛羅又去看已經一路跑回了學校門口的楚上青和笑到直不起腰的尹韶雪。
“乾嘛呀?”
“彆動。”
陸序抖去了圍巾上的殘雪,把長長的圍巾折好,在盛羅的脖子上轉了一圈,又一圈……
很快,灰色的圍巾在盛羅的領口變成了漂亮優雅又溫暖的樣子。
淺淺的橘子香氣在冰涼涼的空氣裡傳來。
左手拎著肉,右手握著雪團的盛羅看著微微低著頭的陸香香。
睫毛很長,鼻子很挺……
下雪的日子總是比平時要安靜的。
寂靜的路燈照亮了自己腳下,讓雪變成了金色。
金色的光,籠罩著她和他。
“陸序。”
“馬上就係好了。”
“女媧娘娘造你的時候一定狠後悔。”
“嗯?”
“我我姥爺說的,女媧娘娘造我的時候一定在想著哎呀小孩兒真好,我得留下來自己藏著,可是女媧娘娘得忙著補天,我還是得下凡,女媧娘娘就後悔了,從我身上拿走了一樣東西,好讓我彆那麼完美。”
修長的手指頓了下,陸序直起身子。
他看著盛羅。
盛羅在笑,燈光下,略淺色的眼睛裡有似乎光彩閃爍。
“她拿走了……我的命運,所以我想要什麼都得自己去找。”
說完,盛羅皺了下眉頭,語氣有些煩躁:
“怎麼這個話我姥爺說就那麼順,我說得這麼費勁?”
麵前的少年怔怔地看著她。
“盛羅。”
“乾嘛?”
“你轉身,回學校,彆回頭。”
盛羅覺得陸香香莫名其妙。
可她還是轉過身,需要安慰的陸香香,她姑且讓著他。
前麵,盛羅踩著雪往學校走,她說到做到,沒有回頭。
自然不會知道少年哭了。
是的,她才不會知道。
盛獅子越走越快,乾脆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