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的雞蛋醬是炸出來的。
鍋裡油放得多,燒到起煙,把雞蛋打進去,都不用提前攪散,隻要手腕上使了勁兒把雞蛋在熱油裡攪成絮就成了,雞蛋被炸得出了香味兒再下了蔥花、辣椒,最要緊的是大醬。
一般來說,盛羅家吃的醬都是羅老太太親手做的,可是年前羅老太太的老戰友挑了一壇子醬坐了四個小時的火車給她送了來,羅老太太當下就決定過年的時候吃的就是這壇子醬了。
熱油鍋裡炒過的醬顏色深得泛紫,一舀一勺看著黏糊糊的,卻不沾勺子不沾碗,在麵裡一拌就給素白的手擀麵添了誘人的醬色。
麵條機軋出來的麵條過了水之後清爽勁道不沾不黏,一不留神就能一口吸進胃管兒裡去。
吃了兩口麵,尹韶雪覺得自己仿佛重新有了魂兒,醬的鹹香麵的麥香都在她的舌頭尖兒上複蘇了。
她閉上眼又睜開,溫熱的飯菜進了她的肺腑,她身體裡好像有一股熱氣兒要往頭上湧。
兩位老人完全不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仿佛她隻是正月裡來找他們的外孫女玩兒的同學,盛老爺子還特有興致地給尹韶雪介紹他老伴兒做的拌白菜心兒。
“小雪,我跟你說呀,這個白菜可不一般,出口韓國的就是這份兒黃心兒白菜,就這麼加新澆的辣椒花椒油一拌,給點兒糖給點兒蒜泥汁兒,我吃著跟他們膠州三裡河的白菜也差不多,全靠咱們羅大廚的手藝好。”
羅老太太看了他一眼,伸向大白菜的筷子繞開,去夾了豬蹄凍。
盛羅在一旁差點兒笑出聲。
在盛爺爺熱情的攛掇下,尹韶雪吃了好幾口白菜。
確實好吃。
蒜是辛辣的,好像還加了點兒芥末,和辣椒油的香辣氣攪合在一起,從上中下三路攻向人的味蕾,一陣短兵相接之後才是白菜的甜香清脆滋味。
也許是味道太衝了,尹韶雪的眼眶都給激得發紅了,她趕緊用紙巾擦了一下眼睛。
飯桌上的一家三口仿佛瞎了似的啥也沒看見。
連毛老大都換了個屁股對著尹韶雪的位置繼續吃他的白水雞胸脯子肉。
尹韶雪用紙巾擋住眼睛,看著紙巾上濕了一個圈兒,又一個圈兒。
吃完了飯,盛老爺子把桌子收拾了,羅老太太打開了電視。
尹韶雪坐在了沙發上,卻有些心不在焉。
冷靜下來之後,她開始想聯係下自己的爸媽,過去兩個多小時了,他們一定開始找她了。
“讓他們找唄。”她心裡有個聲音輕輕地說,“他們不是一直無視你麼?就該讓他們著急。”
尹韶雪看向了盛羅家擺在電視櫃旁邊的電話,上麵蓋著一個勾出來類似於蕾絲的蓋布,乾乾淨淨,可可愛愛。
她盯著那裡,猶豫不決。
“小雪同學,你語文好,你知不知道‘下喬入幽’是什麼意思呀?”
尹韶雪愣了下,這仿佛是個成語,可她沒什麼印象。
“喬是喬木,幽是幽穀,意思就是說,從樹上下來進了山穀裡。”羅老太太看著電視裡穿著古裝的小人兒鬨鬨哄哄,慢慢悠悠地說著一個聽起來有點生僻的成語,“打仗的時候搶占有利地形是最重要的,當年上甘嶺為什麼打了整整43天?山頭都給轟平了?因為那個地方的地形特彆好。”
拿慣了菜刀的老人舉起手,比了一個“V”字。
“咱們的誌願軍在山頭上,敵人如果進來,我們居高臨下就能給他們造成很大的死傷。所以,美國人就給咱們叫537.7高地的地方取名叫‘狙擊兵嶺’。43天,3.7平方公裡的地方,咱們誌願軍跟美國人、韓國人反複爭了29次,兩邊一共砸了8萬多的兵力。這就是地形的重要。所以,下喬入幽這種事,絕對不能做。”
尹韶雪微微張著嘴,她仿佛是聽了些點兒戰爭故事,又仿佛是聽了什麼道理。
盛羅端著一個搪瓷盆走過來,裡麵泡著幾個凍梨,她用手指頭戳了下凍梨上麵的冰殼子,笑著說:
“姥姥,凍梨能吃了。
尹韶雪忍不住看向她,又看向安坐在沙發上的老人。
“盛羅,羅奶奶在給我講了個成語,叫‘下喬入幽’。”
“哦。”盛羅捏碎一個凍梨外麵的冰殼子,把凍梨拿起來,在毛巾上蹭了下自己濕漉漉的手指頭。
“我姥姥是跟你說該給你爸媽打個電話,說你不是要離家出走,就是太難過了出來冷靜下。”
“啊?
“啊什麼?”盛羅用門牙咬破了凍梨的外皮兒,狠狠地吸了一口裡麵重新化開的梨汁兒,冰冰涼涼甜滋滋的,直接衝了她的天靈蓋。
“呼——你本意是啥?離家出走?讓你爸媽著急上火?”
“不是。”尹韶雪搖頭。
她絕對沒有想要傷害誰的意思。
她隻是覺得自己想要做點什麼來抒發一下自己的情緒。
“那你就應該跟你爸媽說一聲。”盛羅吃著凍梨,把另一個凍梨上的水甩到牆角的君子蘭盆裡,整個人靠在沙發側邊兒上把那個凍梨給了尹韶雪。
尹韶雪接過來想把凍梨遞給羅奶奶,被盛羅摁住了:
“你吃就行了,我姥姥姥爺飯後不吃甜的。”
尹韶雪把涼涼的凍梨拿在手裡,輕聲說:“可我不知道跟我爸媽說什麼。”
“說你想說的。”說完,盛羅又吸了口梨汁兒。
女孩兒連連搖頭:“我說了他們也不會想聽的。”
尹韶雪很清楚,她的父母並不在乎她想什麼,他們隻希望她能按照他們所需要地那樣成長,而不是聽見她說什麼他們不想聽的話。
“你說話又不是因為他們想聽或者不想聽。”
盛羅皺了下眉頭:“你跟他們說你想說的因為你應該說,不是彆人想不想聽。再說了,你既然不打算真的離家出走,就應該打電話,我姥姥跟你說人不能下喬入幽不就是這個道理嗎?你爸媽做了不尊重你的事兒,是他們不占理,你現在站在了有利的地方,正是該進攻的時候,可你要是就因為他們不想聽你就一直默默忍著,忍到了回家就成了你不占理了,因為沒有人知道你在想什麼,他們隻會聽見看見自己已經聽見和看見的。”
尹韶雪默默地咬了一口凍梨。
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正好路過的盛老爺子打開門,樂了:
“小陸老師,你來了?”
“盛爺爺,昨天我聽盛羅說想把毛老大接回家,這是貓砂和貓砂盆。”
陸序穿著一身淺咖啡色的羽絨服,圍著方格圍巾,腳上的運動鞋一點雪也沒沾,從上到下無一處不精致,隻是左手拎著貓砂,右手拎著貓砂盆。
“哎喲!還是小陸老師想得周到!我還尋思等毛老大一叫喚我就出門遛遛它呢。”
盛老爺子連忙讓開道兒:“西西啊,毛老大的禦用廁所也來了,咱們給它擱哪呀?”
盛羅笑著說:“我昨晚上就找好地方了,就放廁所門口唄,它拉了尿了咱們都能看見。”
陸序走進房間,看見了坐在沙發上的尹韶雪和依著沙發的盛羅。
他看了一眼廁所門口的位置,問盛羅:“是橫著擺還是豎著放?”
看他在那比劃,盛羅把凍梨叼在嘴裡,拍拍手就走了過去。
尹韶雪伸頭看著,盛羅走過去的瞬間,陸序就笑了。
瞬間,尹韶雪覺得陸序像一隻特有心機的狗子。
貓砂盆布置好了,盛羅把在陽台上曬太陽的毛老大薅了過來。
“這就是你的專用廁所了,知道麼?”
她捏著兩隻貓爪子在盆裡刨了刨。
連續喪失威嚴的毛老大憤怒地“咪”了一聲,超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