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香榭四麵環水, 原就建在池中,四下皆開敞亮大窗,左右有回廊相連, 跨水接岸。彼時眾人都在屋外亭內,一張大團圓桌子擺在當中, 四散開的椅子, 眾人皆不坐,或憑欄或倚柱簇擁在一處。外圍是十來個丫鬟預備著聽吩咐,恭敬站在那裡。
湘雲的一番話迎著水音兒傳出好遠去, 直令眾人無聲,彆說是素來緘默不出氣兒的迎春,便是長袖善舞的探春也都不知說什麼好了。四周丫鬟們也都聽著不對, 心內驚得猛跳起來,一個個垂著頭不敢說話,早有機靈的悄悄跑了出去。
探春勉強笑了笑,張了張嘴想要打圓場卻又很過意不去。楚旻待自己極好,便湘雲多了這麼多年的情分, 論起來還不抵楚旻大方又和善, 這會子圓圜過去, 豈不等於認了湘雲這話,是安定公主楚旻沒有真才實學了?躊躇半日, 竟是沒有開口。
迎春惜春兩個更不說話了,便想說也不知道說甚麼。
也虧得那丫頭腿腳快, 喘籲籲地跑到屋內, 同正坐在桌前吃飯的鳳姐和李紈急道:“大奶奶、二奶奶,不好了!史姑娘說話,又得罪了公主了!”
鳳姐和李紈都唬了一跳, 忙要問究竟,那丫頭急得直跺腳,“很趕不及說,奶奶快隨我過去,眼瞧著這就要吵起來了!倘或叫老太太聽見,就又鬨得大了。”
李紈聽了,忙推鳳姐道:“鳳丫頭,你快過去瞧瞧。”鳳姐忙謙道:“嫂子,老太太常說姑娘們都是該你管教的,還是你去在理。”
李紈急道:“這會子了還來說這些,我十分嘴笨,去見了公主,更說不出話來了,還是你去。”
說到這份兒上鳳姐也不謙讓,忙拉著小丫頭道:“你說說是怎麼一回事情。”
小丫頭雖然不大明白這裡頭的意味,好在機靈又記性好,便把湘雲的話複述了個七七八八,鳳姐一聽,心頭就是咯噔一聲,不由大罵湘雲沒有眼色不知好歹,“也是奇了,平白無故,難道有誰惹著她不成,卻還不自量力,又要同公主對上了——也不想想,她得罪得起誰!”
鳳姐一
壁說,一壁便緊著往外頭去。
亭子內唯有黛玉心中很氣不過,史湘雲才跟姐姐見過兩回罷了,且還很不知就裡,如何就想當然地認為是姐姐沒有真才實學。
她倒是說的輕巧,可卻叫眾人為難,楚旻是得這個第一還是不得呢,不得顯見的是史湘雲這話正對,得了卻又是眾人阿諛,索性一句話把所有人都得罪了個乾淨。
她擔憂地看了楚旻一眼,卻見楚旻沒什麼反應,隻端著一杯茶淺嘗,黛玉卻了解她,卻明白這是楚旻不滿極了。黛玉心內不由暗想,我同姐姐便跟親姊妹一般,這會子姐姐自己卻不便說甚麼,往日都是姐姐護著我,如今卻正是用著我的時候了。
她正要說話,那頭鳳姐便風風火火地來了。鳳姐一壁往內走,一壁直叫僥幸,幸而這藕香榭並不大,眼瞧著亭子,一抬腿的功夫便到了,幸而這裡頭還沒真吵了起來。
“噯喲喲!”鳳姐喘了口氣,臉上掛起笑來,大步邁進了亭子間,“方才我就聽見丫頭說姑娘們興頭好極了,又要做什麼桂花詩,又要起詩社,又要大家都聚在一處熱鬨。”
“我一聽這還了得?這樣好事,卻怎麼能不叫我!”鳳姐親親熱熱地攬住黛玉的胳膊,一手扶著肩,一手揚聲故意地道,“我知道了,定是你們嫌我沒有學問,大字也不識幾個,所以才故意地繞過我去。”
她拍著黛玉的肩膀,笑嗔道:“這卻是你們的不是了,須知我雖沒有才學,可銀子卻有幾個,你們叫了我來,隻管叫我出銀子還不好麼?”
鳳姐含笑同楚旻一禮,“這銀子也不必官中出錢,就當是我孝敬公主的了。”
楚旻一挑眉,卻並沒有說好,也沒說不好,隻是似笑非笑地看下鳳姐,似乎是在說,你不會以為這樣就能把我打發了罷?
鳳姐腦門上的冷汗登時就下來了,心內暗暗叫苦,這位公主簡直不像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這般的老練、氣度又這般的叫人膽怯!
“不過詩雖是要做,也要先把規矩定下了。”鳳姐挽著黛玉笑道,“我這位林妹子
最有學問,必定也知道,無規矩不成方圓。可憐我這麼些年才算咂摸出點子滋味來,你們看多了書的,更知道這個了。”
“所以我倒有個想頭,要先說了。”
探春從鳳姐來了便鬆一口氣,此時忙附和著笑道:“鳳丫頭最有鬼主意的,你且說來聽聽。”
鳳姐便笑道:“這頭一個,參加詩社的人呢,要先定下來。咱們家姊妹三個自然不必說了,林妹妹也是咱們一家子的人,自然也是。薛姑娘就在這裡住著,也是一員常來。隻雲兒妹妹不常過來,且叫她做一個外員,來了呢,就做,不來呢,咱們也做得。”
“隻有公主,卻不能這樣輕易安頓了。”鳳姐又是福身一禮,“公主尊貴,跟咱們自是不同,便是在座的都加起來也不抵一個公主。倘或公主肯屈尊來作詩,那是咱們的榮幸,是看得上這一個小玩意兒,也隻好掛起來請眾人瞻仰。”
“把公主做的詩放在一處評判就更不妥了——咱們原是臣子,又是在下的,豈能妄言尊上?傳出去,叫人笑話咱們不知禮數。”
這話才說得妥帖又周全。
若是熙鳳方才就在這裡,保不齊就依著她了。黛玉心中暗自點頭,卻又想道,可如今是放在打圓場上,倒好像是退而求其次,是楚旻不敢似的。
旁人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黛玉卻不行,她跟楚旻姊妹同心,又豈肯乾看著楚旻被人誹謗!
“常聽外祖母說史家妹子直爽乾脆,想來在家也不受什麼約束,尋常俗事也不放在眼裡了。”黛玉也不裡鳳姐,隻看了一眼湘雲,笑道,“今日我瞧著也是,史姑娘格外活潑些,在家跟著長輩學些人際往來各家譜子時多半是走神了。”
湘雲回望過去,正不明白黛玉是說甚麼,便聽她又道:“咱們也都是在家耳濡目染才知道些彆的,我聽母親說史家是以軍功起家,這些年也不知文臣詩書也是有的,想必史姑娘也不知道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