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懷林站了許久,把兄妹倆的對話幾乎聽全了,此時也是眼中熱意翻滾。
從夏氏那兒聽了許多,他本就覺得自己可能誤解了南音,沒想到這會兒還聽見了她的心跡,那一聲聲,同樣是對他的質問。
南音今歲十六,這十六年來,她到底是如何過的?上一輩的恩怨本就不該牽扯到孩子,他當初是有多糊塗,才叫自己的女兒變成這樣?
想到她的眼疾,想到她多年來遭受的欺壓,想到她內斂到幾乎自卑的性格,慕懷林就越發心痛。
南音說致遠不是好兄長,他又何嘗是個好父親!他待她,隻怕比一個陌生人都好不了多少。
悔恨如潮水幾乎將慕懷林淹沒,在這種情緒掌控下,他再也忍不住,推開門去,讓同樣處於愧疚心態中的慕致遠再次一愣,“……爹?”
聽了那些話,慕懷林對這個兒子是感到憤怒的,想狠狠甩他一記耳光,可又覺得自己沒資格這麼做,站了半晌,還是道:“南音既不想見你,你就先出去。”
慕致遠臉色頓時十分精彩,意識到那些對話都被父親聽去了,慌張又羞慚,“我知道錯了,在這請她原諒……”
“這就是你求人原諒的態度?”慕懷林重重出聲,讓慕致遠一個哆嗦,這是多年來養成的敬畏。
父子二人的爭執,南音一點都不想聽。如青姨所說,她是極為內斂的,有甚麼都習慣壓在心底,如今爆發出來,情緒仍無法自控,完全不想麵對其他人。
她站起身,想說些甚麼,卻感到天旋地轉。
眼前突然變成一抹黑,身體徹底失去力氣,隻聽到身旁幾聲驚叫,就那樣重重倒了下去。
……
南音病了,病得很嚴重,來勢洶洶,幾乎要奪走她的性命般,叫眾人手足無措。
慕懷林反正沒了去戶部的心思,乾脆休假,陸陸續續地給她請了十多個大夫,一一詢問情況,得知她是“體虛,兼之急怒攻心”才病倒的,又是一陣愧疚。
他親自盯著大夫看診,吩咐人煎藥,讓廚房做了許多補品,這樣的架勢,簡直比疼愛慕笙月時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府裡議論紛紛,說二娘子時來運轉,被奪了親事,反倒得了郎主疼愛,到底血脈親情分割不了,還有人暗地說郎主終於公正了回。
雲氏聽到這些話如何不氣,可慕懷林本就因被捋職的事不順心,她還隱約得知可能和自己當初在黔中道收受的那些好處有關,心虛地根本不敢去質問。
於是也做出慈母的模樣,往南院噓寒問暖,取出庫房的百年人參送去,一時之間,南院倒成了慕府的焦點。
慕致遠也向太學告了假,日日到南院看望,同樣積極的態度令人咋舌,都道父子倆是一夜就轉了性。
但不論他們如何,南音的病症卻沒怎麼好轉。
起初是昏迷到神誌不清,無法自主吞咽水和食物,需得青姨她們強灌進去才行。
第三天淩晨,她發起了高燒,渾身燙得驚人,身上、臉上都是汗水,大夫吩咐紫檀拿烈酒給她擦身,溫度才勉強降了些許。
病況仍不容樂觀,大夫說如果繼續燒下去,要麼性命難保,要麼神智會出問題。
青姨親手撫養她長大,對她的感情遠比慕致遠深得多,她的病是被慕致遠惹出來的,讓青姨難免遷怒。
“娘子在病中,還是不勞大公子走動了,免得過了病氣,學業為重,您還是回學院為好。”
無比客氣的話,聽得慕致遠陌生極了,“南音這病因我而起,我是兄長,自然要留下照顧她。”
青姨淡淡掃他一眼,卻沒給他留位置,進去後極順手地把門給帶上了。
紫檀紅著眼在幫南音換額頭敷的巾子,“溫家兩位公子花重金請的大夫也看過了,竟沒有更好的辦法,難道隻能靠娘子自己捱過去嗎?”
青姨亦不知如何回答,愁眉緊鎖間,琥珀忽然高興地小跑了進來,“青姨,宮裡太醫來了,說是奉太後娘娘的令來給娘子治病——”
屋內都是一陣驚喜,忙不迭讓出位置,不出幾息,一位中年模樣的太醫就邁著沉穩的步伐走了進來,身後跟著提藥箱的小童。
身後嘩啦啦跟了一群慕家人,太醫往後一瞧,皺著眉頭叫他們散開,而後快步上前診脈,皺眉道:“確實驚險。”
“不過,於我而言還不成問題。”
他取出金針,快速插()進幾個穴位,又取出藥膏吩咐青姨往南音的額頭、腹部等地貼去,如此才等待了一刻鐘,青姨驚詫地發現,燒竟就退了許多。
不愧是宮裡的太醫,醫術果然高深!
太醫說:“我隻是暫且壓下了這位娘子的高熱,若不用藥,過幾個時辰還會反複,不過……這些藥隻有宮裡才有。”
慕懷林站出來,“還請太醫把藥名說出,我去請求陛下賜藥,再托人取來。”
沒了戶部郎中的職,他原來集賢院侍讀學士兼史館修撰的職還在,豁出這把老臉,應該也能求得藥來。
“不用。”太醫撫須,“太後娘娘來時就吩咐了,如果在慕府不方便,就把人接進宮裡去治病。娘子的金針再維持一刻鐘就可取下,屆時再把人送上馬車罷。慕大人,還請吩咐府中下人準備好一些令嬡的衣物,車駕已經在外麵候著了。”
慕懷林結結實實愣住了,太後竟對南音喜愛至此,聽說她病了,還要把人接到宮裡去養病?
他有滿腹疑問,不好詢問太醫,隻能暫時按捺在心中,按照太醫的話下了吩咐,還讓紫檀和琥珀都一同跟去。
滿腔的慈父胸懷因著南音這場病,至今都沒抒發出來,在太醫預備離府前,慕懷林匆匆跟上,取出厚實的錢袋遞去,“小女在宮中養病,要拜托您多照看了。”
太醫微微一笑,伸手擋開了,“慕大人說笑,有娘娘的吩咐,自當儘心儘力為慕娘子診治,不敢提照看二字。”
說罷抬腳,徑直往馬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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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南音突然生病的消息,綏帝在第一日已經想命太醫前去,被崔太後阻止了。並非有其他意思,而是不想在此時讓南音太惹人注目。
這個可憐又乖巧的孩子,恐怕經不住甚麼風雨,也受不了外間太多打量的目光。
她一直暗地關注,本以為能很快治好,沒想到捱了兩日,竟還變得更嚴重了。
崔太後也等不住了,終於派了太醫前去,並囑咐他想法子把人帶到宮裡來養病。
便有了南音在病中進宮這一遭。
鸞儀宮側殿被迅速收拾出來,待見到昏迷不醒、唇色慘白的南音,太後心底也不好受,怪她礙於那些亂七八糟的事,覺得冒然讓太醫去不好,耽擱了兩天功夫。
要是這孩子出了甚麼問題,她無法對陛下交代不說,自個兒也會先愧疚。
“前幾日進宮還好好的,看著也不像那麼虛弱的模樣,怎麼就突然病得這麼重?”太後問紫檀和琥珀。
從稟報中,她大致能推測應是南音和人起了爭執,可不知甚麼樣的爭執能把人變成這樣。
紫檀倆人對視一眼,哪兒敢把當時聽到的話一五一十道出,娘子不喜歡把自己的事宣揚得人儘皆知,她們做下人的幫她說也不合適。
磕磕巴巴地回,“娘子和大公子起了口角,一時心情不好,兼之體弱,就病倒了。”
崔太後淩厲的目光盯著二人,直到她們忍不住冒冷汗,才移開視線,淡淡道:“原是如此,哀家知道了。”
在宮裡沉浮數十年,見慣了明爭暗鬥、蠅營狗苟之事,長安城各家內宅的那點東西,在太後眼中其實還不夠看。隻是因著這是綏帝另眼相待的南音,她自己也挺喜歡這小姑娘,才在那日問話後,著人有意打聽了番。
南音對她說是因幼時犯錯,被長輩責罰後不小心得了眼疾,仔細查過,才知道這孩子回話時慣會避重就輕。
後母難為,大家多少都知道慕懷林先後兩位夫人間的恩怨,對雲氏長年不帶前任正妻的女兒出門一事雖有議論,但也沒有甚麼過分的說辭。何況,慕家一直對外道這個女兒得了眼疾,不方便出門。
太後也猜得出,南音在府裡的日子八成不太好過,隻沒想到,不好過到這個地步。
繼母心狠,父親無視,唯一的同胞兄長都倒戈了,怪不得養成這麼個懂事的性子。
她不懂事,也無人會包容。
“哀家會撥人伺候,但你們二人是南音慣用的人,還是得你們精心些伺候。到了宮裡,不用顧慮其他,服侍好你們娘子就行,知道嗎?”
崔太後小小敲打了一番,紫檀和琥珀連聲應是,她們巴不得如此。
太醫院彙集天下醫術精湛之人,南音這場有可能危及性命的高熱,在他們的妙手回春之下,不出一日就基本平穩了。
先前為她針灸的吳太醫複診時,說燒已經退了,性命無憂,而後翻了翻南音眼皮,又仔細診了幾處,問紫檀,“這眼疾可有治過?”
“請無數個大夫看過。”琥珀搶先答,“一年就得換好幾個,治了有十年了。吃的、敷的、針灸……甚麼法子都試了,就是不見好。有時候會有起色,可沒過多久,就變回原樣了。”
吳太醫明白了,“看得太雜,期間定有不少騙銀子的庸醫。你們娘子喝了許多不該喝的藥,餘毒在體內累積淤塞,把身體底子也變差了。”
琥珀咬唇,“是有大夫這麼說過,所以後來就不輕易喝藥了,太醫,這些餘毒能清掉麼?”
“娘子年紀小,慢慢調理,總能好的,不過這眼疾……”吳太醫沉吟,“我並非專攻眼科,以我的醫術來看,這眼疾是沒得治了。但宮裡還有位精於此道的太醫,他此前告假回老家了,還有月餘才能回,你們到時可以向娘娘請求。”
說罷,吳太醫還叮囑,“這次高燒可能會讓眼疾變得更嚴重,若是醒了,完全看不見也有可能。讓你們娘子莫害怕,過些日子會慢慢恢複成原樣。”
他輕描淡寫地說,兩個婢女卻幾乎要被嚇哭了,更是寸步不離地守在榻前。
當夜,宮裡久違刮起了大風,槅扇被吹得劈啪作響,宮人門四處去合門窗。
欽天監說子時會有大雨,這在冬日是極少見的。
紫檀仔細挑亮燈火,加了燭台燈罩,娘子睡覺喜歡留燈,不能叫她起來害怕。
隨即想起吳太醫的話兒,意識到娘子醒來可能看不見,心裡悶悶的,喃喃自語,“娘子吉人天相,定會好的,絕不會真變成瞎子。”
“你嘀嘀咕咕甚麼呢?”琥珀從外而來,撣去身上的寒氣,“到晚飯的時辰了,你先去吃罷,我來給娘子喂水。”
太醫吩咐她們每隔一段時日就要給南音喂水,使法子叫她喝下去,避免唇喉乾燥。
不同於紫檀的多愁善感,琥珀心大得很,到了宮裡後隻覺娘子當真時來運轉,天都開朗了,哪兒還有甚麼傷心。
她對兩位侍女道:“還請兩位姐姐幫我把娘子扶起來。”
見她滿臉輕快的模樣,紫檀也忍俊不禁,心道確實不能總是一臉憂愁,便踏出門去,預備用了飯再來接班。
這一出內殿,迎麵撞上了道高大的身影,還沒看清臉呢,就聽見人齊刷刷行禮,“陛下——”
紫檀猛地嚇了一跳,下意識跟著屈膝,這道身影卻風一般,大步擦過她的身側,直接往裡走去。
她好奇地微微抬首,餘光瞥見半張臉,心底頓時驚起駭然大波,這位竟是陛下?
裡麵的人見到綏帝同樣震驚,宮裡那兩個侍女的臉色不見得比琥珀平靜多少,見他一抬手,都老老實實地沒出聲。
綏帝剛從禦書房過來,正是該用膳的時辰,說不上太晚。這幾天有不少事,下了朝那些朝臣也在一個個往禦書房裡鑽,尤其是瀾州失控一事非同小可,君臣商討了好幾日,並傳了好些武將,預備從幾處軍機大營調兵。
差不多結束議事,全英才告訴他太後今日接了南音進宮養病。
本不該這時來的,但整座皇城都在他的掌控中,他心中亦一直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方向一轉,便來了鸞儀宮。
南音陷在被褥中,僅露出巴掌大的臉,蒼白的病容不見憔悴,反而有種驚人的破碎般的美麗。
綏帝詢問病情,侍女一一答了,道:“慕娘子高燒剛退,吳太醫說今夜不反複,就是無事了。”
綏帝頷首,麵含倦色,視線轉向了一旁的燭台,不知在想甚麼。
全英適時上前,“陛下今日都沒怎麼吃東西,不如把晚膳傳到這兒來罷?”
“嗯。”綏帝道,“不要驚動了太後。”
全英應是,對屋內眾人使眼色,讓她們一個個都退了出去。
“陛下看望慕娘子的事,出了鸞儀宮誰也不許亂說,知道嗎?”他語氣嚴厲,“守在門邊,陛下沒吩咐,都彆發出動靜。”
作為陛下的身邊人,陛下沒說的事,他當然也要提前做好。
全英辦事綏帝一向放心,他確實也是累了,無暇去想其他。從前夜開始他就沒怎麼睡過,身體疲倦無比,這會兒坐在長椅上,看著南音的睡顏,心神稍稍放鬆,竟就這樣睡了過去。
侍女見燈火暗淡了,去剪燈花時才發現陛下正在闔目小憩,當即斂了氣息,愈發得小心。
全英欲進門請綏帝用膳,侍女輕輕搖頭,“陛下睡著了。”
竟睡著了?全英訝異,陛下連在自己寢宮都睡不好,每夜都得看著道家經書才能勉強入眠。
斟酌之下,卻又覺得沒那麼意外,陛下麵對這位慕娘子的反常太多,有甚麼事好像都不奇怪。
一群人就這樣安靜無聲地守在外邊兒。
更深漏斷,綏帝這一場小憩不知休息得如何,南音陷在斷斷續續的深眠中,卻已經許久了。
起初她渾身熱得厲害,腦海中卻還翻滾著兄長的那些話,哪兒都不好受,感覺自己幾乎要被燒灼成灰。
她做了許多個夢,夢也是支零破碎的,好像有阿娘,有被關在柴房的那段日子,還有很多很多,都不是甚麼令人高興的夢。
身體沉重無比,她在夢中囈語幾聲,被褥下的腿一動,忽的醒了過來。
耳畔一片寂靜,眼前也是黑漆漆的,讓南音疑心青姨她們把窗戶都給糊上了,以至於一絲天光都沒漏進。
“……青姨?”她喚人,發現自己根本沒甚麼力氣,聲音微弱得可憐。
努力提高聲音,又喚了聲青姨,依舊沒動靜,再喚紫檀和琥珀,同樣沒反應,便勉強自己支撐著起身,想下榻尋她們。
不知摸到甚麼溫熱的東西,南音下意識握住,用指腹描摹輪廓。
“彆動。”低沉微啞的聲音,南音還是瞬間辨彆了出來,“先生?”
“是我。”
“先生怎麼在這?”南音偏首,“還有,周圍為何這麼黑?”
身邊一陣沉默,她的手被用力握了下,“莫怕,隻是病了場,會暫時看不見。”
南音甚至沒來得及思考這話的意思,屋內就嘩啦啦湧進一群人,有喚娘子,有喚陛下,還有說要去請太醫的。
在這些聲音中,南音找到了熟悉的紫檀和琥珀,身體也下意識朝她們的方向靠。
她意識到自己正身處於一個陌生的地方。
紫檀邊安撫她,邊壓低聲音說:“娘子,鬆手,鬆手,彆再握著了。”
天知道她一進門,看見娘子緊緊握著這位陛下的手,簡直魂兒都要被驚飛了。在這位身份是她們娘子先生的時候,她尚且會敬畏,如今知道竟是天子,就隻剩下了畏懼。
南音依言鬆手,沉默地聽身邊人忙碌,原來不是天太黑,而是她徹底看不見了。
“我們是在哪裡?”
紫檀把進宮的緣由大致說了遍,並道:“太醫說了,娘子看不見隻是暫時的,過段時日就會好。”
輕輕嗯了聲,南音又側耳去聽其他的聲音,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了甚麼。
先生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