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四望,風燈照亮的道路都被清掃得乾乾淨淨,廣明宮外比以往靜了許多,再往裡走,卻是愈發得幽暗。
暗到南音腳步猶豫之際,出聲喚人,才發現周圍的人不知何時全散了,一個都沒留在身邊。
剛頓足,前方傳來熟悉的聲音,“南音,過來。”
是先生。南音依循著隱約的光影,朝前方踏去。
燈光漸盛,一排長青樹上掛滿了大大小小的花燈,式樣各不相同,綏帝就站在樹下等候。
及至她的身影近了,他一步過來,示意地伸出手。
這是在南音雙目未好前常有的動作,讓她牽著他的袖口前行。
南音望了一眼,抬手牽去,被綏帝帶著走了條細窄的甬路,兩旁也都擺滿了照明的小燈。
她的思緒被前方的身影牽引,完全不知到了何處,忽然有細細的流水聲響起,前方的宮牆下竟有一條被牽引入內的溪流。
知曉南音的疑惑,綏帝言簡意賅解釋,“從五坊引出的支流。”
那兒有些動物需臨水而棲,故有一條特意挖出的深深渠溝,而後又被綏帝引到了這兒。
宮牆下小溪緩緩流淌,在幽深的夜仍舊清澈見底,因從它的上遊,有花燈正源源不絕隨流水淌來,直將水麵照成了星河。
有些花燈構思精巧,遠處尚是花苞,飄揚而來的路途緩緩舒展,及至南音麵前便正好綻開花蕊,露出係著小燭的蕊心。
紅牆綠瓦下,一朵朵花燈隨著流水綻放,璀璨閃爍。沒有女孩兒能不喜愛這樣的美景,南音亦是如此。
她入迷地看了許久,而後又看向綏帝,“先生怎麼想到放花燈?”
即使做出這樣明顯不符性格的事,綏帝依舊是從容淡然的,不緊不慢解釋,“前陣子上元節,你正在病中,錯過了。”
所以便給她補上嗎?
南音想起自己曾和太後說過一事。
從前在慕家的時候,她因眼疾不便,即便溜出去玩兒也大都是在附近的街市,太遠太熱鬨的地方是不敢去的,怕走散,怕回不去。所以每逢佳節最為歡樂的時候,她出去了都隻是站在很遠的地方觀望,如放花燈這樣的事,更是從未做過。
那會兒隻是和太後的閒聊之言,想來是先生不知怎麼知道,才有此一舉。
南音感覺胸口悶悶的,可是又有點兒想笑,好半晌說出話來,“所以,原本這裡並無溪流,是先生在這段時間,讓人修挖了出來?”
綏帝頷首,還以較為勉強的語氣道:“隻能道差強人意。”
這可真是……南音忽然想到,英宗曾經為討月氏歡心而修建了一座巨大的行宮,行宮內栽滿了她喜愛的月桂樹。
先生此舉……是不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詞似乎也不是這麼用的。
如果全英和林錫在此,定有許多話想和南音說。正月裡挖渠的工人難尋,他們便從內衛和內侍省裡撥了不少人幫忙,忙完分內之事還要到這兒來監工,內心的複雜可想而知。
尤其是林錫,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陛下會有這等像極了討寵妃歡心的昏君之舉。
往往是前一刻他還在因綏帝的連番明策而敬畏不已,下一刻看到這條等待他們修建的長渠就又變換了心情,反反複複。
綏帝倒是很坦然,不覺得這有甚麼特彆的,或者說隻要是為南音所做的事,在他這兒都有不同的標準。
“不喜歡嗎?”他問。
“很喜歡。”南音麵上是發自真心的笑,綏帝見了,亦是悅然。
她接著道:“隻是讓先生費心了。”
“不算費心。”
想想也知道,費心的確實不能說是他,他隻需下令即可。
南音眸中含笑,不就那些事發表太多看法,有的時候,她也隻想放鬆地享受他人的好。
在綏帝帶領下,南音親手放了一盞小鹿花燈,據稱原型正是呦呦。
她還從兩旁常青樹的枝丫上發現了不少東西,是綏帝給她備的禮物,都不貴重,但很合她心意。
南音的腳步都變成了小女孩兒,蹦蹦跳跳,從這棵樹躍到了那棵,每一次都有驚喜。
等到她累得走不動時,綏帝告訴她,那些禮物仍未尋儘。
“難不成先生一路上都著人放了東西嗎?”南音隨口這麼說了句,沒想到竟得綏帝頷首。
“……還是先生厲害。”
她著實是找不動了,依舊很倔強地告訴綏帝,把這些東西繼續放著,等到她來日有空,定會回來全部找齊。
綏帝頷首,“不急,日後自有大把時間來尋。”
好像確實如此,南音暫想不到太遠,今夜她得到的驚喜太多,多到即便回了永延軒,眼眸仍止不住地完成了月牙。
壺中茶水咕嚕嚕地冒起,侍女執壺為綏帝傾上熱茶,自覺告退。
“這個時辰先生再喝茶,夜裡許要睡不著了。”南音提醒道。
綏帝一頓,持杯的手停住了,嗯一聲沒有再喝,手指搭在杯沿,似在沉思某事。
南音其實不怎麼困,她隻是累而已,此時見綏帝若有所思的模樣,便坐在一邊輕輕點了點拆下的一隻錦緞製的小兔。
燈芯燃燒,發出細微的劈啪聲,久久再無其他聲音。
終於,在燈影愈發暗淡之際,綏帝開口道:“在揚州至多待兩月,我便派人接你回長安。”
兩月的時間,不長不短,南音不明所以,說了聲好。
綏帝又頓了下,道:“你可喜歡椒房?”
“……先生?”南音握住小錦兔,不知是不是聽錯了。
掖庭椒房,後妃之室,但綏帝的意思,定不是簡單把她迎進後宮為妃。
真正將話開了個口,剩下的就沒那麼猶豫了,綏帝定定看著南音,“封後的旨意,我已擬好,禮部那邊亦已在準備,隻待你回揚州。”
“你若有喜歡的布置,先和全英說好。”
他的聲音,幾乎稱得上溫和細語,但在南音耳畔,每一個字都如擂鼓。很茫然地眨了幾下眼,仍沒反應過來。
她是做好了一些心理準備,可那也不是這樣的準備啊。
等綏帝連喚了好幾聲,南音才回過神,“先生……是不是太快了?”
其實她想說的是魯莽。
綏帝卻道不快,這件事,從南音隨慕家人回去過年的那時起,他就在準備了。
南音有很多想問,譬如先生為何會喜愛她、怎會封她為後、他要如何服眾之類,到最後,一個音節都沒發出。
綏帝知道這話對南音而言也許有些突然,但於他而言,已是他能等待的最長時間。
再長他也等不了。
所以對於南音沉默許久磕磕絆絆問出的“已定了嗎?”,給予的也是不容置喙的頷首。
南音早知他行事強勢,但放在她身上幾乎是頭一遭,還有些適應不了,此刻連尋常小娘子會有的羞澀都沒來得及。
已是深夜,對於綏帝說的那些椒房、布置之言,她隻能彆開眼,輕聲回:“請容南音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