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綏帝出聲,“如此緊急求見,朕看看他有何要事。南音,你在內室稍等。”
他的聲音很冷,麵色也更沉了,像是對鐘禦史所言亦有預料。
鐘勤得召入內,恭恭敬敬行禮,先問綏帝歇得可好,再道自己有要事呈稟。
身為禦史台一份子,鐘勤自是向著綏帝的,但他仍牢記禦史本職,麵對天子的不當之舉,仍需直言相諫。
昨日下午綏帝頒了一道禦令,特封明州監察一職,前往明州欲將那押運官及提拔他的幾人直接斬首,以示震懾。然而這幾日的早朝上分明有人稟告過,說那押運官家中長輩身為一方主官,曾做出過不少政績,亦頗得民心,唯一不當的大約就是溺愛家中小輩,子侄一提議,就把這麼重要的位置給了他。
鐘勤認為,功過相抵,可以罰,但絕不至於要其性命。
他將一樁樁一件件的利弊高聲陳述,若再不阻攔,那位明州監察今日巳時就要出發了。
綏帝在位上看他,“你的意思是朕不分黑白,肆用重典,是個昏君了?”
“臣不敢,賑災糧是百姓的救命糧,陛下為此動怒,是為天下民生之怒。但陛下身為一國之君,更不應為一時意氣所挾,林家雖有罪,但罪不至死。當初盧氏一案已引得人言籍籍,陛下難道要如法炮製,再來一樁滅門慘案讓天下人討伐嗎?為人君,當止於仁!”
綏帝嗯一聲,“若朕執意如此呢?”
“那臣——隻能死諫了。”鐘勤露出視死如歸的神色。
全英從旁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這些禦史就是這樣,有時候不知該如何愛他們,有時候卻也著人討人厭得很。陛下其實甚少會直接要人性命,能夠做出這樣的批示,定不隻是這麼點緣由啊!
事實上鐘勤有此一舉,確實也是被盧家一事給嚇著了,生怕他們陛下從此走上暴君之路,對一點點跡象都敏感得很。
若陛下真成了嗜殺之人,他們才真正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這時內侍湊到全英身邊耳語了句,他眼眸一亮,見綏帝臉色隻是微沉,便輕步溜了出去迎接崔太後,邊道:“太後娘娘來得真真是及時。”
“哀家聽說推遲早朝的事,本是想來看看陛下的,正好碰見這事,陛下如今怎樣了?”
全英回:“瞧著心情不大好,不過應當有勸服的餘地。”
崔太後不由加快了腳步。
豈止就這麼點功夫,再到門前時就聽到綏帝暴怒的聲音,“那朕就成全你,來人,把他拉出去杖斃!”
太後心猛地一跳,急急走入,“這是怎了,陛下怎麼一大早就大動肝火?”
全英使了個眼色,侍衛拖著鐘勤的步伐也變慢了,他低聲問內侍,“方才又說了甚麼?”
“鐘大人說了些……不敬之言,惹得陛下大怒。”
鐘勤猶不認錯,還欲叫喊,被侍衛眼疾手快捂住了嘴。
崔太後上前勸了幾句,綏帝皆沉著臉不予回應。
眼見人都被拖到了外邊,木杖高高揚起,南音也等不住了,從內室而出,“陛下——”
被綏帝的眼神一掃,她瞬間就喚了稱呼,“先生,鐘禦史之言雖過於耿直,但句句忠心,杖斃是否過於……武斷了?不如等怒火稍息,再行懲罰?”
她委婉相勸,綏帝看過來,“你也覺得他所言有理,朕如夏桀商紂?”
“自然不是。”南音輕聲細語,“先生行事素來有章法,鐘禦史許是知之甚少,才有誤解。口出冒犯確實有錯,南音方才聽了,亦覺得他魯莽,但一個魯莽卻忠心之人,不該因此丟了性命。”
在綏帝銳利的目光之下,她幾乎是硬著頭皮說出這些話,一旁太後卻很讚賞她的勇氣。
如此定定凝視南音許久,綏帝道:“君無戲言,朕已下令杖斃。”
他的語氣分明有所鬆動,南音聽見外麵杖責的聲音稍作停頓,情急之下道:“確實如此,想來這十幾下打過,已是‘杖畢’,也可以來複命了。”
她沒有解釋是哪個“畢”,但綏帝和太後等人都聽懂了她的文字小心機,不由怔了下。
南音覺得這大約等同於耍無賴,可是她剛才在裡麵聽了會兒,實在不覺得這位禦史那樣大的罪過,於是鼓起勇氣,第一次乾預了綏帝政事上的決定。
也許這會讓他對她也生出怒火,但她不可能坐視不理。
在南音已做好準備迎接狂風暴雨之際,綏帝卻忽然鬆開了眉頭,應和了她,“確實,全英,打了多少棍?”
全英忙去外邊兒問,高聲道:“陛下,已杖二十。”
“嗯,既已杖畢,就帶回來。”
當真應了!所有人喜出望外,連忙領鐘勤入內。
鐘勤其實沒受太大的罪,在全英和崔太後身邊的大太監叮囑下,行杖之人用的都是巧勁,沒有傷及根骨,因此他隻是臀部稍有受傷,瘸腿走進來後,就跪在地上梗著脖子不說話。
“有人為你求情,可免一死。”綏帝語氣恢複平靜,“但活罪難逃,今日之後,你便去馬場洗馬十日。”
頓了頓,“林家一事,早朝再議。”
鐘勤大喜,立刻叩首謝恩,又將感激的目光投向太後,自然而然地認為是太後為自己求了情。
太後自己當然清楚這事和她沒甚麼關係,她那幾句勸根本沒有被綏帝聽進去,如果會聽她的,綏帝也不會至今後宮空空。
真正有用的話,恐怕還要算……
她暗暗看向南音,見人已經安安靜靜地重新站在了後方,心中忽的閃過甚麼。
如果世上當真還有人能勸得住陛下,恐怕,也隻這麼一人了。
……
清晨這麼一場驚魂,讓南音心潮起伏不定,目送綏帝去早朝,太後離去後,她回到永延軒就先吞了顆藥丸。
這種藥丸是江盛特意為她所製,在後期輕微藥癮發作時可以含服,極酸極澀,被它調動感官,就顧不上藥癮帶來的那點折磨了。
口中含了會兒,饒是南音也被它酸得眉尖直蹙,紫檀忙給她倒水來。
“娘子膽子真是大,就不怕陛下遷怒麼。”紫檀心有餘悸,上次她見綏帝發怒,還是在自家娘子染上藥癮的時候。
南音說自是怕的,“但如果懼怕的事都不去做,隻會有無儘遺憾。”
她的話引起琥珀讚同,直說起自己曾經怕水,後來強迫自己下河最後學會鳧水之事,讓南音和紫檀聽得津津有味。
此時離出宮去往揚州,已經隻剩下一日了。
相如端那邊托人帶話,說是連回去給溫家長輩的禮物他都備好了,讓南音隻需帶自己的行李即可。
他體貼至此,南音卻不能不懂事,特意請青姨用她們鋪子裡賺的銀子給長輩們買了好些禮物,打聽到家中還有小輩,還趕在這幾日學了點繡活兒,做了幾個布老虎。
閒聊一陣子,南音看東西差不多都已準備好,於是繼續同紫檀學刺繡。
她想學得再精細些,給太後和綏帝各送一件拿得出手的禮物。
一日匆匆,放下針線時,她發現外邊兒又暗了下來。
“娘子,陛下來用晚膳。”紫檀對她擠眉弄眼笑了下,十分自覺地離開。
離彆在即,她們這些人又不是傻子,看得出綏帝對南音的心意,自然知曉要多讓他們獨處。
一頓簡單寧靜的晚膳,南音沒有問起,綏帝也主動說了早朝上那件事的後續,說他已經改了旨意。
南音不覺有甚麼朝令夕改之嫌,反而為他奉茶道:“先生貴為天子,卻仍能承認有錯,且及時去改,南音覺得已勝過了世上大多數人。”
“你當真這麼想?”
南音覺得綏帝的語氣頗為微妙,不知為何,但還是深深點頭,引用名句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她聽見綏帝似笑了下,這聲笑太輕太快,讓她疑似自己聽錯了,剛想抬眸望去,偏首就發現綏帝已經到了身前。
一聲下意識的驚呼,南音被綏帝抱了起來,坐在高幾上,與他平視。
“朕已經開始不舍了。”他看著她,“如何是好?”
這個姿勢太親昵了,南音臉色通紅地彆開眼,又不好說把她放開,含糊道:“兩月很快就過去的。”
兩月……綏帝琢磨這個字眼,深覺自己當初定的時間太長了。
但再急,禮部那邊準備起來其實也需要這麼些時日。
他輕輕道:“南音,朕想做一事。”
“嗯,甚……”麼?
後麵的話,被覆身而來的綏帝直接堵在了口中,他以她從未想象過的姿態,深深地吻了過來。
想要掙紮的雙手被他按在桌上,雙腿徒勞地蹬了幾下,最後也隻能無力地懸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