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帝此來不為處理朱明意三人間的糾葛,他日理萬機,忙於朝政大事,年輕人之間的情愛糾葛,要勞煩到他,還不夠資格。
崔太後未著人請他,唯一的可能便是他聽聞南音進宮的消息不請自來了。
太後早習慣了他的做派,朱明意等人卻如臨大敵,以為綏帝特意來處理此事。
尤其是朱明意,他想,自己曾經和慕二娘子定親,又背棄婚約轉而和慕大娘子好上,陛下是否會為了給這位出氣而重懲他?
掩在袖中的手抖如糠篩,他借低頭的動作,用袖口抹了把汗。窸窸窣窣的小動作令崔七娘愈發不屑,如此膽小畏縮之輩,她隻是稍微捉弄他罷了,若不是慕笙月太執著,這件事根本不值當鬨到太後跟前。
暫沒了發揮的餘地,她斂袖正坐,餘光在殿中方磚上打了個轉,延伸至橫梁,再不知不覺飛到右側。
琉璃瓦映下的光芒正映在那位慕娘子身上,色彩斑駁,竹青色的衣裙也變得鮮妍了,臉龐豐潤瑩白,顯出勃勃的生命力,抬眼垂眸間眼睫如蝶翼翻飛,金累絲桃花耳墜輕蕩,一下又一下,細小的弧度宛如蕩在崔七娘心間。
真好看。因自己臉嫩,一直和小孩兒般,崔七娘格外喜愛那些或明豔大氣或仙氣飄飄的美人兒,這位慕娘子正是其中佼佼者。
陛下來,不會是特意看她的罷。
胡思亂想著,崔七娘一心多用,耳畔能聽見綏帝很隨意地問了他們齊聚鸞儀宮的緣由。
崔太後自是為七娘說話,“年輕人熱情些,來往難以把握分寸,但七娘和朱三公子隻見過幾麵,多說了幾句話,清清白白未有任何越矩之處。被有心人添油加醋,才有了流言蜚語。”
“這等小事,也鬨到母後身前?”
眉頭微皺,綏帝語氣有不滿,撩起眼皮掃了下眾人,冷漠的視線幾乎無任何差彆。
在椅上挨了半邊身子的雲氏低頭不敢出聲,連崔七娘都收回思緒,再次暗罵了句朱明意和慕笙月。
對於陛下而言,他們這點事恐怕就和小孩兒玩鬨一般,鬨到台麵上來確實引人發笑。
太後道:“是哀家閒著無事,聽了些傳言,特意召他們前來問一句,也不算他們鬨。”
綏帝嗯了聲,“如今可說清楚了?”
他問左右,朱明意忙回:“已說清了,都是誤會。”
其實朱明意並沒有他所想的那麼重要,綏帝在他回過這句話後看去,才想起這是慶州伯的幼子,曾經和南音有過婚約。
但並不值得多看一眼。
收回目光,綏帝道:“婚期既在眼前,就好好籌備,莫糾結於瑣事。”
天子說這樣的話,幾乎就是把朱明意和慕笙月的婚事釘在板上,無可更改了。
崔七娘事不關己,流露無所謂的神色,隻要不牽扯到她,管這倆人是分是合呢。
雲氏立刻想說話,懾於綏帝威嚴,愣是半天沒發出聲來。她本意是想以崔家為借口,把這樁婚事取消了,而非坐實這樁婚事啊!
反觀慕笙月,之前雖因崔七娘的話有些許恍惚,但她對朱明意情誼之深不是幾句話就能動搖的,聞言幾乎雙眼一亮,望向情郎。
朱明意還能如何,崔七娘當眾羞辱他,他無法反擊。如今陛下出聲,也隻能認下,不然他流露出拒絕的意圖,陛下心血來潮再多問幾句,他都不知該如何回答。
幾句話的功夫料理了一件事,無人置喙,綏帝示意下,那幾人便相繼告退。太後有事叮囑,留下了崔七娘。
先前著廚房備了百合羹,綏帝來了,太後打發人去問煮得如何了,預備叫他們一同用頓午膳。
這時,門外一溜煙跑進了氣喘籲籲的內侍,小聲稟過全英,全英三兩步走來,“幾位大人發現陛下不見了,正問呢。是讓他們等著,還是……?”
“吵完了?”綏帝問。
全英哪知有沒有吵完,沒得說話,好在綏帝也就隨口一問,不是真想要他解答。
太後約莫猜出事由來,“陛下還在和人議事呢?”
“是,幾位大人起了爭執,鬨得陛下頭疼,便出來散散心。”
這一散心,便散到了鸞儀宮?太後無言,瞥了下南音,又瞥綏帝,語重心長說:“國事為重,怎可把大臣們晾在那兒,陛下快回罷。”
綏帝不以為然,“他們喜歡吵,就吵個夠。”
他早有預料,下首爭得不可開交時,就在那兒左耳進右耳出,當然,麵上是很認真的。神遊了陣,問起南音,得知她半個時辰前進了宮,便乾脆趁那些人沒注意,走了。
說這話時,他神色較為平靜,沒甚麼不虞的跡象,太後便知他沒有真為這事動怒,笑了下,“哪兒有這樣任性的皇帝,看不慣大臣們爭吵,就把人晾在那兒,他們想要你拿主意呢。”
太後不是對政事一竅不通的深宮娘娘,隻是很識趣,在綏帝登基後沒有過問過任何朝政大事,輕重還是曉得的。
“南音。”太後道,“幫哀家送一送陛下。”
她這是拿捏了綏帝的心思,南音領命,起身看向綏帝。
綏帝也沒反對,位置還沒坐熱呢,看南音走到身前,竟當真站了起來,說一聲“待會兒再來看母後”,就和她一同走出去了。
二人背影一前一後,隔得不遠,隻半個身位。遠望過去,待出了大門,就離得更近些。
崔七娘瞪大眼,好半晌頂著酸澀的眼眶回首,“娘娘,陛下當真是來轉一圈的?”
視線飄過去,慢悠悠收回,太後頷首,“是,他時常如此轉一圈。”
至於這個時常,是哪種時常,唯有鸞儀宮經常侍奉的人知曉了。
崔七娘想起前陣子家中長輩談論起陛下的語氣,簡直愁雲慘淡,道陛下下了狠心要收拾世家,且有暴戾之相,即便有太後撐腰,他們行事也要多加注意。不然,盧家便是將來的崔家。
聽說,範陽盧家嫡出的那支已經徹底沒了,如今都換成了旁出的幾支共同主事。
“都道陛下凶悍,我看倒蠻寬和的。方才對朱明意他們,也沒如何啊。”崔七娘嘀咕,“怎麼爹娘總嚇唬我。”
害得她對進宮見太後都常常心存畏懼。
太後聽見了,似笑非笑地瞥她。崔七娘想起自己一時玩心,把禍闖到太後跟前,心虛低頭,不敢說話。
她有認錯的態度就好,太後沒急著訓她,而是搭了她前頭自顧自的嘀咕,“陛下近日心情好。”
“你母親前陣子不是都遞牌子想進宮來麼,回去後和她說,這幾日都可來尋哀家。”
……
心情好的陛下仍慢慢走在大殿前的廣場中,碧空如洗,春日初起的東風將衣袍吹得翻飛,而他的神色,比風要和煦得多。
南音這一送,就送到了太極殿廣場外邊,看綏帝不緊不慢的步伐,有種為那些大人著急的感覺,“先生不趕回去議事嗎?”
“不急。”近日裡,綏帝在朝堂上都顯得比較平和,萬事有商量,和當初剛登基時很有些相似。
但他做的事,讓朝臣們冷靜不了。
揚州、明州之事爆發,消息不脛而走,長安這邊才知道陛下竟親自南下了一趟。
先前綏帝不上早朝,用的是去清樂宮閉關的理由。他有個道家弟子的身份,往年也有這樣的時候,理由並不稀奇。
至於期間的國事,都由幾位宰相共同決議,實在不好處置的,才留著等他回來定奪。
哪知他是借清樂宮的由頭,下江南曆了場險。
其中不妥,鑒於綏帝平安歸來,臣子們說道兩句就罷了。因著兩地空出的許多官職,朝堂上為如何選派又鬨了番,有人舉薦部下官員,也有人提議讓這次科舉考試中的佼佼者下放曆練。
這些,其實在綏帝歸京後的半月都安排得差不多了。
如今在殿中爭吵,為的都是銀子。
國庫進了筆賬,綏帝有意下撥,各方就都開始爭取。工部說修繕水利耗費銀子,兵部說要管兵馬的操練,武器、裝備、糧草等缺一不可。這兩方確實是大頭,不過六部當中剩下的四部,也都不是閒職,哪兒有不爭取的道理。
銀子誰不愛,有銀子在手,行事就有底氣。戶部的職位為何吃香?還不是因為管財。
再不善口舌之道的官員,這種時候都變得伶俐起來,理由能一次性陳列十幾條。除了維護自己,還不忘攻訐他人,畢竟那邊多一分利,自己這兒就少一分。
這種利益之爭在朝堂上屬常事,當皇帝的都被吵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