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沒有哪個皇帝,會像綏帝這樣聽著聽著就開溜。可以想見那群人吵完了,再一抬首發現上麵空蕩蕩時,麵麵相覷的茫然無措。
綏帝讓全英講給南音聽,全英就講得活靈活現,叫她忍俊不禁,“先生這種時候在外閒逛,算不算不務正業?”
諸位大人若看見綏帝優哉遊哉的模樣,豈不得氣死。
南音覺得,先生這樣怎麼說呢,難得的有點兒壞。
綏帝一見她,最近本就晴好的心情愈發疏朗,從鼻間淡淡嗯出一聲,“他們得求我。”
是了,誰會在這時拿雞毛蒜皮的小事去指責天子,討好他拿銀子才是正事。
從這句話,南音能隱約窺見他平時和臣子們的博弈。作為天子固然大權在握,但行事總有許多人盯著,稍不順他們的意,便會跳出來說這兒不妥,那兒不當。
他可以駁斥回去,可來來往往,都得耗費心神精力,甚少有這樣無所顧忌的時候。
原來即便是皇帝,也要手中有錢,才能坦然當大爺。
悟出這個道理,南音感覺有些新奇。
她被綏帝帶著,有意在外多逛了兩圈,再回禦書房時,裡邊兒安安靜靜的,見了綏帝齊聲問安,再沒先前爭得臉紅脖子粗的場景。
南音被從小門帶入,侍女特意引她到一扇隔間中,奉上茶點,“娘子想看書、練字、作畫或是其他都行,不必太拘謹,外麵聽不到動靜。”
但從隔間內特意開的小口中,卻能清清楚楚看到禦書房內。
這毫無疑問是綏帝的吩咐。
說完話兒,侍女恭恭敬敬地退守簾邊,隨時備她傳喚。
南音聽了一路,這時候也沒什麼避嫌之說,索性就坐在桌邊拿了本書心不在焉看著,實則更多在旁聽隔壁。
六部商議出了彼此勉強滿意的法子,此時派了代表呈稟,綏帝聽罷,“雖非戰,但外患猶存,西突厥、吐蕃等異族未定,外有高句麗、大食等國尚未臣服,軍需不可少。兵部再添兩百萬貫,從朕私庫出。”
兵部尚書倍感動容,陛下到底親自領過兵,知道他們的難處,不是隻有戰時才要用銀子的。
陛下登基後兵部職權大增,規定各地軍餉不再走當地賦稅,而是統一由朝廷下撥,且需走戶部和兵部兩道流程。這道規定添了許多麻煩,但在某種程度上,也稍微壓製了部分當地士族的勢力。
先帝時期,若無戰事,軍營的人有半年都會在家中幫忙務農,到了陛下這兒,規定除卻秋收的那兩月,其餘時候都不得停止訓練。
戶部尚書聽罷,與同僚眼神交流一番,而後咬牙道:“何須陛下親自出,這筆銀子,戶部還是付得起的!”
語罷,除卻工部,剩下三部的人都紛紛出聲,表示大力支持兵部,可稍作讓步。
隔了道門,他們的話語並非字字可聞,但每到綏帝開口,他的聲音低沉有力,令人聽得十分清晰。
南音總覺得,這該是先生早想好的方法,故意等吵出了結果才來說,為的就是要他們主動讓利。不然一開始就偏袒兵部,定更要吵翻天。
她不知自己琢磨得準不準,待那邊兒消停了,大臣們各自離去,見了綏帝便忍不住開口道出這些推測。
清清冷冷的目光投來,南音微赧,“我說錯了嗎?”
“不,大半已中。”綏帝給予她肯定,還微微笑了下,“他們也能想到。”
想到又如何,這銀子,他們必須得讓。
他走到南音身側,寬袖垂落書案,在滿桌堆疊的奏疏中翻出一張紙來,遞給南音。
這是他的字,正上方書寫三個大字:禁婚詔。
詔書中,規定以博陵崔氏為首的七姓十家,不得自為昏。誡勉其識嫁娶之序,務合典禮。且其中有道極為苛刻的政令,凡這七姓十家,嫡出子女,均不得自行嫁娶。
綏帝道:“歸京後,我有意頒禁婚詔,遇諸多阻攔。”
連中書令鄭儘也覺得他這禁婚詔內容不妥,不讚成下詔。
南音逐字閱過,亦是瞠目,“先生,這確實……太過霸道了。”
意思是天子不點頭,他們還彆想婚嫁了?天底下從沒聽過這樣的命令,聽上去有些荒謬。
若不是綏帝親自和她說,南音都想不到這是他的主意。
轉而一想,先生許是因揚州刺史夫人一事而生出此意。
“你也覺得不妥?”
綏帝微微皺眉,是認真在問南音意見。
“不看其他,就論今日慶州伯公子一事罷。”南音輕輕道,“我深居閨中,都知道哪些氏族的女郎備受推崇。崔七娘子隻是多說了幾句話,便能令朱公子欣喜若狂,寧願再次解除婚約,背負罵名,也不想錯過機會,足可見七姓名望之重,深入人心。”
何況,崔家如今還有位太後。
“先生頒下禁婚詔,卻不可能隨之定刑罰。若是他們私下成婚,難道還能因此事大懲嗎?”南音頓了下,“反倒是助長了他們名聲。”
連天子都要忌憚的望族,尋常百姓一看,不更生敬畏嗎?
綏帝沉默,確有這個可能,但七姓借婚姻之便壯大勢力,需得扼製。
王氏一事上,他隻借此小懲大誡,範陽那邊才給盧氏換了一支主人,近期他都不便再大動。
何況大婚在即,他不欲在此時和他們作太多博弈。
南音觀之,愈發放輕聲音,“先生……為何不多等一等?”
她道:“憑借科舉,先生可光明正大提拔寒門和平民百姓,假以時日,這些人成為先生左膀右臂,定能和世家抗衡。此消彼長,世家自然能弱下去。”
經由綏帝親自教導,和數月來的耳濡目染,說起這些,南音亦能侃侃而談。
“所需時日太長。”綏帝落座,將禁婚詔擺在一旁,“我想快些。”
他其實不是缺乏耐心的人,但不知為何在這事上,總會顯得格外激進強勢。
兩個月前,盧家的事沒有引起太大震蕩,還是因了一些運氣。南音不明白綏帝已占上風,為何不能緩緩再進行下一步。
她偏首凝望他側臉,忽然大著膽子,抬手撫平他的眉頭。
溫溫熱熱的指腹帶著奇異的力量,讓綏帝隨之閉目,抬手握住了南音手腕,再過片刻,輕輕一帶,便把她抱了過來。
“先生正當盛年,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南音婉言勸阻,“我雖不知先生想快些的緣由,但欲速則不達,先生應比我更懂這個道理。”
綏帝含糊嗯出一聲,下頜擱在她肩上,如此靜坐了會兒,忽的道:“我比你年長十一。”
南音微怔,說了聲是。
“能伴你的時日,已比常人少了十年。”是以,他總想快些做完這些事,有更多的時間來和南音相處。
聽來許覺不可思議,但綏帝確實是這麼想的。
如果不是無法直接拋下重擔,他在確定自己心意後,就想帶南音逍遙於山水間。
他還道:“李家皇帝,都不長壽。”
先帝二十登基,禦極十六年駕崩,皇祖在世時日稍微長些,四十有二才離世。不過不管哪一位,都沒活過四十五。
好像不短,可算起來,也沒剩多少年。
南音聽罷靜了會兒,內心其實不是特彆理解綏帝的想法,但正如她不知為何先生會喜歡自己一樣,這種時候,她需要做的是安撫他的焦慮。
反手握住綏帝,南音道:“有詩雲,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但我同先生,卻遠遠未到詩中這般地步,彼此都是大好年華,先生的焦慮,是否來得太早了些?”
“一日十二個時辰,便是除去歇息的四個時辰,仍有八個時辰。即便像方才那樣,先生處理政事,我在屋內旁聽,亦是一種陪伴,莫非先生覺得,隻有像現在這樣麵對麵談心,才算嗎?”
“不會無趣?”
“不會。”南音搖頭,“我本就喜靜,往常一人都可以獨自待許多日,先生莫非把我當成無人看顧,就會枯萎的花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