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十四章(1 / 2)

春心燎原 鬆下有鶴 18411 字 10個月前

霞光萬丈,在天幕勾勒出一道彩車,落在慕府,順著屋簷傾斜而下,昏黃餘暉籠在了每人頭頂。

南音被眾人擁至院外,每一步都走得緩慢鄭重。她如今渾身沉重無比,挽雪在耳畔不住提醒,何時該下階,何時該抬腳。

她先去正堂拜彆過了祖母和慕懷林,再去小佛堂拜彆娘親溫泠。除卻在給溫泠上香時,眼眶微潤,其餘的時候都很平靜。

對於這座待了十多年的宅邸,她並沒有其他女兒家那樣的留戀。

倒是慕懷林初次嫁女,動容地雙目微紅,想難得拿出父親的模樣給予諄諄教誨,觸及南音神色,喉頭滾動幾番,咽了回去。

一刻鐘後,便要上輦車進宮了。

慕致遠早早便在外等候,一身青衫,隻有一枚灰白玉佩懸在腰間,與往日模樣大為不同。

按照禮節,該是他這個兄長把南音背上輦車。

這段時日,因親妹妹成了皇後,慕致遠陡然變得受歡迎起來。往日同窗紛紛獻好,有些文官也特意問他,是否願意去部下任職。

他差點重蹈覆轍,飄然忘己,但一走到南音院中,遠遠看見她或坐或立的身影,便想起了她曾經一字一句的控訴。一盆冷水就頓時灑了下去,將他心中激動的火焰點點撲滅。

在被南音控訴後,他其實並未從此一蹶不振,本是想慢慢彌補兄妹間的隔閡。但不知怎的,從那日起,就連連夢到娘親溫泠。

他比南音年長,對親生母親的記憶要深刻清晰得多。

溫泠生得極美,對待一雙兒女也向來溫柔,從前在夢中,總是問他過得可好。可是那日起,母親在夢中看他總是冷淡至極,一次又一次地背過身去,“你不是我兒,你是雲氏子。”

慕致遠著急追去,卻隻能無措地看著她身影漸漸消失,過後又是南音的聲音在夢中回響,“你不是我阿兄。”

夢魘的時日久了,慕致遠心中原本的堅持搖搖欲墜,突的想起了自己轉變的緣由。

那是很小的時候,他想攢銀子給南音買生辰禮物,也想給自己換置文房四寶。當時溫氏嫁妝鋪子還未交給他們兄妹,府裡的月錢又沒多少,銀子怎麼攢都不夠,不管是為自己還是為南音買,都差了些。

慕笙月見到愁眉苦臉的他,不管不顧地非要拉他一起玩兒。他也不知怎的跟到了主院,然後在雲氏的問話中沒忍住道出真意。

雲氏笑,說這點銀子也值得發愁,隨手取給了他。

慕致遠得以買了看好的禮物給南音,看見妹妹開心的笑顏。他想,我不真正親近雲氏,隻是利用她而已,如此也能讓妹妹過得更好。

起初,的確是這樣的想法。後來每次去主院,他也都如此告訴自己,慢慢的深信不疑。無論做何事,他都認為自己是在為兄妹倆打算。

雲氏可以助他許多,還能幫他早早得到功名,他先待那邊親近些,不為過。

可是再過段時日,他就漸漸遺忘了初心,連自己是為何成了雲氏的好兒子、慕笙月的好兄長都不記得了。因自從投向雲氏後,他無需再考慮南音,無需再因尷尬的身份在府中和書院備受冷落,有雲氏照拂,他才真正成為了慕家大公子。

直到和南音的那場爭吵,以及連日夢魘讓慕致遠漸漸想起往事。

這隻是讓他愈發愧疚難當的一個引子,真正打擊到他,讓他決定疏遠所有人,默默去當一個小兵的,還是這次殿試的失利。

他本以為,憑借自己的學問和之前雲氏的助力,怎麼也能奪得前十,到頭來卻連前三十都未進。

如果光是熬資曆,他從一個小小的文職熬到有品階都需一定年數。父親慕懷林不會幫他,如今他和雲氏疏遠了,也不可能會再得到那邊的幫助。

這些結果似是在嘲笑他汲汲營營多年,親疏不分,最終卻隻得了這麼個下場。

慕致遠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十餘日,天天借酒消愁,日益消沉,直到無意中看到南音幼時贈他的書。

書中歪七橫八地寫了些字,大約是南音那時初學寫字,又因眼疾不便寫下的。她請他不用太逼迫自己,隻要兄妹相互扶持,無論他是功成名就還是當個隻能掙幾兩銀子的小卒,她都不在乎。

慕致遠恍惚摩挲那稚嫩的字跡,憶起很小的時候母親的話,思索良久,不顧慕懷林等人的反對和不解,竟在一次招募令中,去了軍營。

便有了如今一身樸素站立在這裡的他。

曾經那樣傷害南音,慕致遠意識到作為兄長本就不堪,更不配受南音容光照拂。如果他因此樂顛顛利用身份而大肆得利,南音知道後,隻會更加瞧不起他。

於是他硬生生忍耐住了,全部沉默示人,不管其他慕家人如何交際,他依舊每日去營中當個不知名的底層小兵。這兒甚少有人知曉他的來曆,給予他的,都是他憑本事得來的待遇。

不得不說,在軍營的這段時日,慕致遠得到了十足的磨練。如今他整個人消瘦是消瘦許多,但目光比以往八麵玲瓏的圓滑,更添了些堅定。

他在其中認識了一位朋友,那人亦有同胞妹妹,相差三歲而已,待妹妹極為疼愛,那點子月錢全都用來買禮物了,說是要趁妹妹出閣前待她更好些。

懷中揣著那點月錢累積起來買的禮物,慕致遠胸中暗暗激動。他這段時日都沒去找南音,趁著這次機會,想在臨彆前把禮物送出去,若是能……說幾句話便更好了。

克製住心情,慕致遠默默等待,一步,兩步,三步……就在南音即將抵達他身前時,一道身影如風般擦肩,直接越過他走向了南音。

是韓臨。

韓臨卸去盔甲長劍,一身錦袍,像個風流倜儻的貴公子,含笑道:“作為兄長,我來背妹妹出閣,不為過罷?”

侍女們麵麵相覷,挽雪凝眉沉思。

惠寧大長公主出聲道:“自是可以的,你也是南音兄長,如何不行?”

韓臨便直接站到南音身前,俯下身子,輕聲道:“南音,上來罷。”

他眉眼是難得的和順,沒了小將軍、小霸王的桀驁,顯得平易近人起來。有人內心嘀咕,那傳言中還說皇後和英國公世子有私情,若是真有甚麼,如今怎麼可能親自來送嫁?可見那真真是編出的謠言。

南音微頓,像是微微抬首往慕致遠那邊看了眼,旋即收回目光,攀上了韓臨的背。

身體慢慢騰起,隨韓臨托住她的手,視線也隨之上升。

作為尚未及冠的少年,韓臨肩背不算寬厚,但手臂的每一寸肌肉都結實有力,背得輕鬆,行得穩重。

短短的幾十步路,讓韓臨想起了許多,與南音的初見,以及和她相處的每一刻。

前些日子他和南音的流言在長安城傳得沸沸揚揚,韓臨怒火衝天之際,還曾有過思量。審慎思考過一番,他甚至對暗中來府中的綏帝道:二哥身份使然,注定要引風波,南音若嫁與你,今後必定還會遭逢許多意想不到的問題,你雖能護住她,但不一定能讓她安安穩穩。

緊接著大膽提議,說若是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言下之意是可以把流言坐實,換他娶南音。

然而深思熟慮的話,綏帝聽後隻是投來淡淡一眼,無驚無怒,沒有任何波瀾。

隻是那樣看了他一眼,就徑直離開了。

韓臨挫敗垂首,知道自己在二哥麵前還顯得太過稚嫩,甚至都激不起他出聲拒絕的欲望。

輸得一敗塗地。

但許是因為早有預料,心中隱隱做好了準備,他並未傷心欲絕,隻是止不住惆悵失落。

畢竟,他也當真無數次想象過和南音共度餘生的場景。

“南音……”

南音輕輕應聲,柔軟的呼吸就在韓臨耳側。

她有一種溫柔的力量,也許並不能算強大,但總能輕易讓韓臨平靜下來。

“二哥行事素來堅定,他待你至誠,既娶了你,一定會好好愛護你。”他的聲音很低,話語內容讓南音微微驚訝,眼神柔下來,“是,能嫁與先生,是我之幸。”

“能娶到你,也是他之幸。”走到輦車前,韓臨在原地頓足,“他也有缺點。”

“嗯?”

韓臨道:“二哥看著賢明,其實是個獨斷之人,凡真正想做一件事,他都會一條道走到黑,八頭牛都拉不回。他是一國之君,手握生殺大權,能夠勸他、敢勸他的人少之又少。便是我,有時候明知他的話不對,也不會反駁。”

他笑了下,“畢竟天子之怒,不是所有人都能經受住的。”

南音跟著無聲彎了下唇,沒有說話。隨著和先生相處日久,她也發現了這點,但並不影響她對先生的敬仰,人無完人,有缺點才正常。

“我不知你們二人將來會如何,他對著你,又是否會有妥協,但……”他遲疑了下,接道,“你要記住,不能萬事都順著他。若實在勸不住,便送信給我。彆忘了,你如今是明儀郡主,英國公是你義父,我,我是你兄長。”

南音默然片刻。

人非草木,她從前遲鈍,不懂世子之情,不代表一直沒有察覺。但知曉之時,先生對她的情意已經明晰,她不可能再有其他想法,於是隻能繼續故作不知,和韓臨愈發保持距離。

“謝謝。”鳳冠兩側的珠翠輕輕搖晃,南音偏首看向這個年紀輕輕,已有了卓越功績的少年,想再說些感謝或祝福的話,又止住了。

他並不需要這些。

世子是熱忱坦率的少年郎君,她相信他不會困在這段並未真正開始的朦朧感情中。

韓臨在這簡單的兩個字中,隱約感覺到了更深的意思,不由一哂。

南音還是懂他。

在禮官無聲催促的目光下,他把南音送上輦車,緊接著翻身上馬,聲音遙遙從晨風中傳來,“阿兄送你進宮。”

……

納采問名時,立後聖旨已經由鴻臚寺官員設案奉告天地、宗廟。

為免她受累兩次,綏帝特令冊封和大婚在同日進行,於是今日需得先行冊封皇後大典,再行大婚。

輦車四平八穩,南音坐在其中閉目小歇,半倚著挽雪,由她輕輕按摩肩頸。

觀南音妝麵無絲毫損毀,挽雪頷首,示意侍女將脂粉撤下。她起初擔心皇後因出閣落淚,但娘娘遠比她想象中鎮定得多,即便在小佛堂拜祭生母時,也隻是微微握緊了她的手,沒有真正哭出來。

“輦車通過正門後,會在太極廣場停頓片刻,由禮官上陳致詞。等禮官回來,會有人奉上冊寶,內讚接過,娘娘就能下輦往香案走去,跪受冊封……”挽雪不厭其煩地將接下來的流程叮囑了幾遍,南音認真聽著,將每字每句都記在心中。

為了立她為後,先生可說是排除萬難,其中阻力非常人所能擋。

即便無人對她說過這些,南音也能夠想象出此事的艱難。

她既然應下先生成為他的皇後,與他並肩而立,就會儘自己之力做到最好。起碼,不能使他丟臉。

冊封、大婚這等大事都不能出現任何差錯。

她在腦海中將流程演練一遍,即便閉目,身心也沒有完全放鬆過。

隨著輦車穿過正門,接下來的每一幕都按照挽雪所言,連時刻都把握得十分精準。

鳳冠沉重,南音步履卻絲毫不顯遲鈍,舉手投足皆穩重有度,使不少觀者出乎意料,心中都默默頷首,對這位天子力排眾議立下的皇後有了絲讚許。

全部流程走下來,南音渾身已被汗水浸透,禮服厚重,幾乎毫不透風,額頭也有了涔涔汗水。

挽雪忙令一眾侍女給她擦汗補粉,請她轉乘厭翟車,往內殿更衣。

“陛下何在?”抿茶潤了下唇,南音稍稍恢複體力,出聲詢問。

挽雪平靜的麵上流露一絲笑容,“待會兒娘娘便要乘厭翟車與陛下會麵,同去接受百官敬拜了。”

被方才的冊封大典轉得頭昏,南音都忘了,她有些不好意思,不由莞爾。

欽天監特選的黃道吉日,漫天霞光直至此時仍然不散,鋪滿整個天幕,將皇城每一處的飛簷翹角都染成金黃。

綏帝早早便立在大殿階前,等候厭翟車將他的皇後送來。

一身玄色袞服,戴十二旒冠冕,腰束金帶,龍行虎步,單站在那兒,便有渾然天成的帝王之勢。

南音被扶下厭翟車,遙遙望見綏帝的第一眼,幾乎在原地怔住。

她從未見過綏帝這般模樣,他在她麵前,大都溫和體貼,絲毫沒有旁人口中的冷酷模樣。

此時此刻,她才隱約領會到,那些人口中說的君威,的確能夠一眼就震懾人心。

綏帝提腳,三兩步朝她主動迎去,伸手接過南音,掌心暖得發燙。

南音因這滾燙的溫度發顫了一瞬,“先生。”

她微頓,改口道:“陛下。”

“不必換。”綏帝道,“私底下,如何習慣便如何喚。”

南音嗯了聲。

按照正式規矩和禮節,她和綏帝此時並不宜牽手,但綏帝本就為她改了許多繁冗的禮節,這點小事,禮官等人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百官早已著朝服在金鑾殿前的廣場等候多時,見綏帝終於攜新後而來,有些不知慕氏女模樣的官員不由老遠伸頸張望。

起初,隻能瞧見一道和陛下並肩的身影逆霞光而行,相貌籠在餘暉中模糊不清,隻隱約可知頗有雍容風範。待人慢慢走近,麵容漸漸入眼,方知光潤玉顏,華容婀娜,在高階上迎風而立,恍若天女落凡,等閒不可輕視。

登時有不少官員呆若木雞,久久怔愣,直到禮官高唱,方回神俯首,對帝後同行大禮。

百官跪拜,齊齊祝賀之聲直衝雲霄,在耳畔久久回響。

萬人之上,莫過於此。

南音忍不住失神,在綏帝握緊的力道中清醒過來,這一刻前所未有地意識到:餘生,她當真要與大綏的天子並肩而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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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過帝後敬酒,崔太後笑盈盈看南音被送往椒房宮,見綏帝還有些時辰才能回,便先行去椒房宮中。

內外殿有近百侍女侍奉,喜榻也圍了十餘人,隨時等候差遣,見了太後紛紛行禮。

“哀家與皇後說些話,你們先在外等候。”

眾人會意,這是要在新後剛入宮時,先行叮囑些話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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