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晚晚在最後一刹那,踩著□□,又回到了院裡。
方才那一聲響,她聽出來似乎是陶瓷破碎的聲音,立刻就想到了給葉淮的那碗藥。
難道他病得厲害,昏昏沉沉的,竟打翻了藥碗?
昨夜他蹲在她身邊,笨拙地安慰她的模樣忽然浮上心頭,文晚晚看著等在牆外的騾車,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回了頭。
他有同黨在附近,應該不會有事,但,她還是不能放心。
須得回去看看他。
今夜沒有月亮,四周圍黑漆漆的一片,文晚晚循著記憶往葉淮房裡走去,伸手一推,吱呀一聲響,門沒鎖,應聲開了。
屋裡沒有點燈,文晚晚看不見葉淮在哪裡,卻能聽見他沉重混亂的呼吸聲,在暗夜中聽來,如同受傷癲狂的猛獸。文晚晚心中一緊,原本隻想悄悄看一眼就走,此時卻不自覺地摸索著向他走去,低聲叫他:“南舟?”
葉淮在理智喪失的邊緣,被這一聲低喚,硬生生地拉了回來。
她沒走?
她竟然回來了!
一刹那間,狂喜席卷了周身,隨即一陣巨疼攫住了他,劇烈波動的情緒耗儘了殘存的氣力,葉淮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南舟!”文晚晚脫口叫道,跟著急急跑過去,還沒到跟前,先晃亮了火折子。
火光搖搖,映出了她的臉,葉淮看見了那雙世界上溫暖的眼眸,可她的胳膊上,卻還挽著那個包袱。她的確是要拋下他逃走,可她為什麼,又回來了?
火光跳躍,照著葉淮慘白的身形,赤著上身,兩邊太陽穴上的血管高高迸起,左臂左肩都是鮮血淋漓,文晚晚覺得心跳都漏了一拍,三兩步跑過來扶住他:“南舟,你怎麼了?誰傷了你?”
她溫軟的手貼著他的肌膚,身體的痛苦驟然緩解了大半,心上的痛苦卻絲毫不曾減少,葉淮盯著她手上的包袱,咬著牙一字一頓說道:“你不是要跑嗎?為什麼又回來!滾開!”
他竟然什麼都知道!文晚晚心裡驚訝著,抬手搭上他的額頭,又是一驚,那裡的溫度幾乎燙手,可他身上,卻是冰涼。
到底是什麼病?
文晚晚皺著眉頭,柔聲道:“南舟,你這樣子必須看大夫,我先
扶你去床上躺著,然後去給你請大夫。”
請大夫?她無非是,又要找個借口逃走。既這麼著,為什麼又要回來?可憐他嗎?
葉淮勾著唇,眯著眼,用力向她一推,喘息著說道:“滾!”
文晚晚出其不意,被他推得一個趔趄,扶著桌子才將將站穩,不由有些氣惱,都病成這樣了,他竟還在置氣?未免太任性了!
文晚晚的聲音不覺嚴厲起來:“南舟!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鬨?快去床上躺著,我去幫你請大夫!”
請大夫?說什麼請大夫,她還不是找借口逃走!喉頭一股腥甜怎麼也壓不住,噗一聲,葉淮吐出一大口紫黑的血,重重地摔回了地上。
文晚晚急急跑過來,彎腰扶住他,道:“快起來,我扶你去床上躺著。”
既然要走,還管他做什麼?葉淮咬著牙,喘息著吼道:“滾,你給我……”
話音未落,文晚晚已經厲聲喝住了他:“閉嘴!”
葉淮一怔,就見她平日裡觀音般的臉上滿是肅然,語聲也是從未有過的淩厲:“都病成這樣了,還鬨什麼性子!”
鬨性子?思維在一點點混亂,葉淮漸漸有點理不清當前的狀況,隻是一遍遍回想著她的話。鬨性子,他怎麼可能鬨性子?他又不是小孩子,她又不是他信任的人……
手臂上一緊,文晚晚用力拖住他,試圖扶他起來,葉淮的手腳有些不聽使喚,隻仰著臉,遲鈍地看她,她水盈盈的眸子裡有微弱的亮光,是他生命裡遇見過的,最暖的光。
一道尖銳的口哨聲突然響起,文晚晚下意識地回頭一看,映著火折子微弱的光,幾個模糊的白點疾疾向著半開的門內激射而來,文晚晚看不清是什麼,隻本能地握緊葉淮的雙臂,用身體擋住他,急急說道:“南舟快起來,有危險!”
軟玉溫香刹那間盈滿懷抱,甜而暖的氣息充滿了鼻端,葉淮心頭猛然一陣清明,隨即看見了向他飛來的白點,那是羽箭,她竟然要救他?
是的,沒錯,她要救他!
突然起來的驚喜瞬間席卷了葉淮,短暫的怔忪之後,葉淮雙臂一展,將文晚晚緊緊抱在懷中,跟著一翻身將她壓在身下護住,低聲道:“彆動!”
他身上激蕩的血
氣,和著一股子清冽的竹葉氣息,乍然撲進文晚晚的鼻端,心跳突然亂了,文晚晚掙紮了一下想要掙脫,葉淮的聲音忽地柔軟了:“彆動,有賊人。”
當當當幾聲響,幾條黑影倏忽落在屋簷下,刀光閃爍,磕開了來勢洶洶的羽箭,但緊跟著又有更多的羽箭破空而來,黑衣人一聲呼哨,院中各處突然湧出無數黑衣人,向著放箭的方向疾衝而去,與此同時,牆頭樹梢也躍下無數條黑影,揮刀上前阻攔,兩撥人頓時鬥在了一處。
黑暗中,文晚晚背心貼著冰涼的地麵,越過葉淮的肩膀看著外麵,驚訝到發不出聲音,這是怎麼回事?
一切都在沉默中進行著,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喊叫,唯有刀劍相撞的金屬聲,叮叮當當,連綿不絕地響著。
汪汪汪,不知誰家的看門狗被吵醒了,大聲叫了起來,惹得附近人家的狗都跟著高一聲低一聲地,可著嗓子大叫起來。
咣一聲,隔壁王家的大門開了,王婆尖利的咒罵聲劃破暗夜:“深更半夜的,哪個王八蛋還在折騰?還讓不讓人睡了……”
啊一聲慘叫,叫罵聲戛然而止,咣一聲,王家的大門關緊了,再沒有半點聲音。
緊跟著有無數相鄰的人家點了燈又熄了燈,開開門又關上門,許是察覺到了危機,許是像王婆那樣被教訓了,很快,四周圍又像最初那樣,隻剩下單調緊張的刀劍聲,和著高一聲低一聲的狗吠。
文晚晚從最初的震驚中恢複過來,在葉淮燥熱的懷中掙紮了一下。
先前擋箭的黑衣人是誰,後麵出現的又是誰?他們的目標是她,還是南舟?
她在他懷裡一動,葉淮立刻將她抱得更緊了,最初的無力感已經過去,心中的暴戾即將噴薄而出,但她暖而甜的香氣又在壓製著戾氣,讓他向著正常的一麵靠攏。
葉淮不想被她看見自己最可怕的一麵,他在極力掙紮,努力抗拒,但這種前所未有的分裂感覺幾乎要把他撕碎,他像一個溺水的人,緊緊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緊緊抱著她。
文晚晚被他摟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他赤著上身,燥熱的肌膚貼著她的,讓她的血,她的臉,也跟著燥熱起來。門還開著,冷硬的刀劍聲
一聲聲傳進耳朵裡,無數雙眼睛盯著他們,想要取他們的性命,而他,卻隻是緊緊抱著她,如同一個無助的孩子。
文晚晚有點焦急,飛快地說道:“南舟,你快放我起來!”
葉淮隻是抱緊她,一言不發。
文晚晚掙不開,忽地向他咯吱窩下一撓,葉淮素來怕癢,不自覺地便鬆開了些,文晚晚用力一掙,趁機脫出了他的懷抱。
懷中一空,天人交戰的兩股力量驟然少了一個,戾氣頃刻間壓倒了一切,葉淮隻覺得眼前突然變成了一片血紅,前所未有的殺意鋪天蓋地的,遮蔽了所有。
文晚晚站起身來,飛跑去門前急急撞上門,殺聲被門板隔斷,消失了大半,文晚晚定定神,穩穩地插上門栓,又挪過椅子頂住,回頭叫葉淮:“南舟,快把火折子滅了,咱們躲起來!”
沒有人回應她。
火折子孤零零地掉在地上,明明滅滅的,發出微弱的紅光,葉淮不見了。
文晚晚心中一涼,難道,他出事了?
一急之下,嗓音也有點顫,隻四處尋著他,一遍一遍地喚他:“南舟,你在哪兒?”
火折子閃了一下,最後一點火星子,滅了,四周圍重又陷入一片漆黑。
文晚晚摸索著,低喚著,循著記憶逐個角落尋找,先前那沉重混亂的呼吸聲突然又響了起來,緊跟著,葉淮虛虛的白影子無聲無息地從床帳後閃出來,慢慢地走向門前。
“南舟!”文晚晚低呼一聲,叫著他的名字追了過去。
沒有人回應,黑暗中銀光一閃,葉淮揮劍劈落了門鎖。
門開了。
殺聲立刻衝進耳中,逆著昏暗的天光,文晚晚看見葉淮慢慢走向簷下,有什麼順著他□□的胳膊往下流,嗒嗒嗒,發出極輕微的響聲。
是他的血,比先前她看見的時候,流的更多更急了。
“南舟,”文晚晚心中一緊,緊跟著追出去,試圖阻攔他,“快回來,外麵很危險!”
葉淮極慢極慢地回頭,像是看陌生人一般,冷眼向她一瞥,跟著一聲長吼,揮劍躍了出去。
一刹那間,風雲巨變。
銀光所到之處,血肉橫飛,敵人的屍體如秋收時田裡的稻草,一剁一剁的,飛起來又重重倒下,橫七豎八地攤在地
上,眨眼間便失去了聲息。
他在毫不留情地收割,隻不過,他收的不是莊稼,是性命。
大片大片的血隨著他的動作飛濺出去,又迅速滲入地麵,黑暗中原本是看不清顏色的,可文晚晚竟然覺得滿目赤紅。
血腥和殺戮,劈頭蓋臉地包圍了她。
後腦上突然抽疼起來,文晚晚緊緊閉著眼睛,無數片段如同被打亂的拚圖,混亂而迅速地掠過腦海。
狹窄的山路,蒙麵持刀的刺客,被衛兵們層疊的屍體堵住的出口,同行美人們死不瞑目的臉。無數蒙麵人四麵八方地圍上來,逐個檢查每一輛車,手中刀如同巨獸張大的嘴,毫不留情地收割著車中人的性命。
文晚晚看見自己躲在車底下,脫去了能標識身份的宮裝,換上了已死丫鬟的外衣,她從車輪的縫隙裡爬出來,匍匐躲閃著,想往山上逃,卻在這時,一個蒙麵人突然發現了她,隨手一棍,砸在她後腦上。
意識消失的邊緣,她聽見有人問:“哪個是文柚?”
當時的痛楚仿佛再次攫住了她,文晚晚低呼一聲,捂著眼睛坐倒在地。
原來去彆院途中的刺殺,目標竟然是她。
是誰?為什麼要殺她?
難道是葉淮?
不,葉淮要想殺她,並不需要偷偷摸摸,中途派刺客來,那麼,是誰?
文晚晚用力按壓著太陽穴,再想想,再多想出來一點,也許就能想起從前的一切了。
卻在這時,後腦上又是猛地一陣鈍疼,像是有人拿鐵箍箍住了,又用鐵錘重重的砸著,文晚晚再也忍耐不住,低低地呻i吟一聲,努力拋開了思緒。
再強擰著想下去,隻怕身體要受不了,這時候不能鑽牛角尖,隻要已經開始想起來從前的事,總有一天,她全都能回想起來,這事,急不得。
小院中。
軟劍如毒蛇的信子,帶著冷冷的銀光瞬間吐出,取人性命。屍體倒飛出去,啪一聲,落在小菜園裡,壓倒了豆角架。
滿心的殺意有片刻的停頓,葉淮看著伏倒在血泊中的豆角,模糊的覺得,這東西,似乎有些熟悉。
這片刻的遲疑,已經讓他暴露在危險中,幾把刀立刻從各個角度伸出,齊齊攻向他的後心。
“主上!”幾名黑衣侍從
急急躍過來護住他,領頭的低聲稟奏道,“來敵是兩批人馬,先前放箭的是京中來的禁衛軍,共三十六人,目的不明,剩下的是淮浦及周遭州縣抽調過來的內衛,過來探查文局正和鄧崇的事。”
每一個字都聽在耳朵裡,但此時頭腦中隻有一片混沌的殺意,葉淮反應不過來他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隻生硬地說道:“殺!”
侍從遲疑了一下,試探著說道:“主上,要不要留活口審訊?”
回答他的,還是生硬的一個字:“殺!”
此時的葉淮已經失去了所有的理智,滿心裡隻有一個念頭:殺!
他一躍掠上牆頭,一劍刺死一個正要逃跑的敵人,跟著一腳將人踢回院中。
屍體如同斷了線的風箏,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又擦著屋簷墜落,砰一聲,落在文晚晚眼前,未乾的鮮血噴灑出來,瞬間染紅了她半幅裙裾。
文晚晚尖叫一聲,扯起裙裾,踉踉蹌蹌地,一連倒退了幾步。
卻又退無可退,因為屋頂上突然跳下來幾個黑衣人,舞刀向她殺來。
文晚晚在避無可避之時,本能地叫了聲:“南舟!”
葉淮在混沌中,忽地聽見了她的叫聲。
像從天而降的甘露,驅走惡獸,喚回一絲消失的理智。葉淮站在牆頭,赤紅的鳳眸越過無數場生死搏殺,看向文晚晚。
她的臉很熟悉,很親切,他此刻頭疼欲裂,混亂中有些想不清楚她是誰,但能感覺到她帶給他的,強烈的吸引力,和讓他安心的感覺。
她很重要,他不能失去她。
文晚晚在情急之中,隨手抓起窗台上晾著的栗子、花生,砸向衝過來的黑衣人,但很快被閃開,刀光閃爍,頃刻間逼近,卻在此時,忽聽一聲清嘯,葉淮疾掠而來,落在她身旁,仗劍格開劈向她的刀刃,軟劍劈過之處,敵人的屍體紛紛倒下。
他竟如此強悍!
文晚晚突然覺得心頭有什麼念頭掠過,可不等她抓住,便已經消失了。
葉淮一把抓住她,向身後一推:“進屋!”
文晚晚被他一推之力送進了房中,砰一聲,葉淮帶上了門,橫劍守在門口,目光陰鷙。
廝殺聲越來越急,有人衝過來,立刻被軟劍刺了個對穿,又有
人試圖破窗而入,眨眼間就身首異處,葉淮□□的上身沾滿了鮮血,有敵人的,也有他自己的,白色的紈褲被血染成暗紅,血腥的氣息刺激著他,勾引著他,殺意無窮無儘,小小的院中頓時成了一片修羅地獄。
文晚晚站在門後,耳朵緊貼著門板,聽著外麵的動靜,心中翻騰不定。
她看見了,方才在外麵,她看得清清楚楚,他殺人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絲毫不當回事,甚至,她還能察覺到他毫不掩飾的快意,似乎他揮劍根本不是為了製敵,而是為了殺戮。
眼前的南舟,並不是她熟悉的那個倨傲冷淡的大少爺,他是惡魔。
文晚晚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他會殺她嗎?假如有一天,葉淮要他殺她的話?
眼前浮現出他昨天夜裡,笨拙地拍著她,跟她說不怕的情形,又浮過他方才緊緊摟住她,用身體擋住羽箭的情形,文晚晚閉了閉眼,無端生出幾分安心,不會的,他應該,不會殺她吧?
外麵突然安靜下來,好像那可怕的屠殺,已經停住了。
他沒事吧?
文晚晚連忙拉開了門,急急尋他:“南舟!”
有人叫他。葉淮遲鈍地轉過身,看向聲音的來源。
又看見了那張熟悉的臉,那張讓他安心,讓他覺得很重要的臉。
葉淮突然想起了她的名字,文晚晚。
昨天夜裡,她躺在地上,含著眼淚看他的模樣突然闖進了腦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