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樂場內。
豹人胡安儘職儘責地看守著關押祭品的囚籠。
之前, 他也注意到了山麓那端的動靜。但他沒有和瓊一起去狩獵——羅尼給他布置的任務是看守祭品,這也是他唯一的職責。
祭品對祭祀儀式而言是至關重要的,會直接影響到他們能否晉升為牧使——唯有這一點, 絕不能出任何差錯。
但瓊已經離開了很久。
她追著那幾個人類進入了密林,卻久久未歸,本該在密林上空巡視的人麵鷹蘇勒也已經很久沒有出現……
這一切都給了豹人不詳的預感。
他有些想向羅尼諫言, 提前舉行祭祀儀式;至於那些頑固不化的覺醒者, 就讓他們堅守著自己的固執、前往地底長眠吧。
但他要看守這些祭品,又走不開。瓊不在,甚至沒有人能暫時接替他的崗位。
豹人呼了口氣,夜風包裹著他裸露的脊背, 他似乎在空中嗅到了某種死亡的氣息。
死神降臨在誰的頭上了?
胡安不清楚。
*
豹人胡安曾經經受了桑切茲·巴戈特的多次手術,還有幾次險些死在手術台上。他好幾次從生與死的罅隙中穿行過去,即使他回到人世,死亡的陰影依舊如影隨形。
但他不像馬戲團裡其他的怪物那樣痛苦——自從桑切茲切除了他大腦中的某一部分之後,憤怒或恐懼這類情緒都遠離了他。與之相反, 他擁有更多的時間去沉思、去感受。
馬戲團的怪物們被桑切茲·巴戈特用手術刀改造而成。他們都痛恨桑切茲把他們變成這副不人不鬼的模樣。於是怪物們不時哀嚎, 不斷掙紮, 誓要複仇。
但後來,胡安卻經常把自己當成一個局外人, 去觀察他的同伴們:人與野獸結合的身軀固然令人驚駭, 但論起他們身上最醜陋的部分,應當是來自於人類的特征。
人類的仇恨和怨憎毀了他們。這才是他們看起來不人不鬼的原因。桑切茲的改造技術高超,甚至連審美也相當在線, 每個經他改造的“展品”從外表看都是毫無瑕疵的,甚至很好地體現出了各種美感:蛇人的妖嬈嫵媚、人麵鷹的神秘肅穆、馬人的悍烈俊美、還有豹人的野性健壯……可惜,這些“傳奇生物”的殼子裡都裝著貨真價實的人類靈魂。最重要的是, 僅在人類群體中論,他們也實在稱不上什麼良善之輩。於是,隻要怪物們鮮活起來,露出各種表情,他們就會流露出屬於人類的世俗氣質,反而會破壞他們外表的美麗。
這也是後期桑切茲·巴戈特一直在試圖解決的問題。
豹人胡安就是他的實驗品。
事實證明,胡安在接受手術之後,確實變得和他的同伴們完全不一樣了。他變得安靜了許多——但他心裡對死亡的渴望卻與日俱增。
為了確認手術效果,桑切茲·巴戈特曾經給他做過心裡測評。
他問胡安,“你是否還感覺到痛苦”。
胡安的回答是:“稱不上痛苦,但我依舊為馬戲團的扭曲和自己身上的扭曲而感到煩惱——你在做非常錯誤的事,桑切茲醫生。”
桑切茲·巴戈特抬頭看了豹人一眼,他們平時極少有這樣心平氣和地說話的時候:“我隻是在履行正義的審判。你們都是罪人,你們值得這樣的待遇。”
於是豹人沉默了片刻。
“但你拿走了我的恐懼和痛苦。”豹人說道,“這算是你對老員工的福利嗎?你想饒恕我們了?否則,你為什麼要進行這樣的實驗?”
“——罪人感受不到痛苦的懲罰,還叫懲罰嗎?還是說,你也已經徹底改變了初衷,現在一心隻想創造一個空前絕後的傳奇馬戲團?”
豹人很少說這麼多話。
他的語氣和神態十分平靜,平靜地像是個溫和的傳教士。但在桑切茲·巴戈特聽來,豹人卻是在咄咄逼人。
從前,桑切茲·巴戈特是以為妻子和希爾醫生複仇為目標,為了讓這群從事器官販賣的惡棍付出一生的代價,建立了馬戲團。馬戲團的大半收入都被他匿名資助給了當年被偷走器官的貧苦家庭。
但,他現在已經逐漸癡迷於創造那些神奇生物——再照這樣的趨勢發展下去,桑切茲·巴戈特的實驗對象絕不會局限於瓊、托馬斯這群“罪有應得”的人。
桑切茲·巴戈特很快就會墮落。他很快會忘記自己做人的原則和初衷,變成一個由欲望和瘋狂支配的怪胎——這才是真正的墮落。
想想吧,托馬斯醫生從事器官販賣和移植,隻是因為有利可圖。
而桑切茲·巴戈特把人和動物拚湊在一起,僅僅是因為他想要把人和動物拚湊在一起。他把這件殘忍的事當做了一門藝術,並且很快就要開始禍及完全無辜的人。
真要比起來,誰更像怪物?
“……你沒有資格批判我。”最後,桑切茲·巴戈特近乎惱怒地說道。
豹人說:“或許吧。”
最後,桑切茲·巴戈特向豹人提了最後一個問題。
“你的願望是什麼?”
這是心理測評表上的最後一個問題——這個問題由桑切茲來提,似乎有些諷刺。因為豹人的生活完全被掌控在桑切茲手裡。他不像是在詢問豹人的願望,更像是造物主在居高臨下地施舍豹人一個做夢的機會。
桑切茲·巴戈特以為豹人的願望能“取悅”到他。
但豹人卻給出了一個令桑切茲完全意想不到的回答。
“我想成為動物。”豹人說道,“真真正正的動物。”
在他眼裡,動物的世界遠比人類要乾淨純粹。
可桑切茲·巴戈特卻隻能沉默以對。
因為這個願望,他確實無力實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