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疼嗎?”
景寶絡輕輕搖了搖頭。
“你……不怕我嗎?”
“我知道,無論你是什麼身份,我知道的,你是個好人。”
千月嗬嗬的笑聲傳來。
他抬起頭來。
“讓我忽然想起了我年輕的時候呢。”她現在已是一個少女的模樣,但身體還是在逐漸變小,隻是速度慢了下來,“讓我想起了那個人。當年他也這麼對我說過。”
“好像快要漸漸忘記了。”
茹斯蘭江手指輕輕敲打劍鞘,眯了眯眼睛。
“你是天魔聖女?”
千月歪著頭看他,嘴角露出一個稱不上友善卻十分清麗的笑,她的聲音也帶著幾分稚~嫩,要不是那因為身材變小而顯得更加突兀的肚子,完全看不出絲毫方才的影子:“沒想到魔尊大人還記得我。”
茹斯蘭江嘴角揚起一絲冰冷的笑意:“很快就不會有人記得了。”
他的手掌陡然而出一片赤紅的晶火。
千月仍然帶著清麗的笑。
“我和那個人認識的時候,他不喜歡我。天璣門的人總是這麼冷情啊,我便想,若是用了魔情炎火,會不會好一點,沒想到後來,即使我有了他的孩子,偏偏他還是不肯承認,還試圖將體內的炎火煉化,卻不知道這炎火一旦進了體內,如同魔障入身,跗骨難除。”
她微微笑起來。
“所以。那一天,再聞到這樣的味道,我還有點親切呢……現在,感受它在體內流動……”她輕輕摸了摸肚子,魔嬰已將剛剛從景寶絡處得到的血液反哺給她。
景寶絡微微睜大了眼睛。
“你說的是苗陽真人……”
苗陽真人曾是天璣門的供奉,留下的所謂定情丹也是他的手筆,傳言他一心向武,追求斷情絕欲,偏生自己心生魔障,於是想要通過煉絕情丹來斷情絕愛,誰知最後走火入魔自毀於丹房,僅僅留下兩顆丹藥,一顆殘次品定情丹,一顆解藥絕情丹。
定情丹吃完以後,情深愛貞。
此藥世上隻有一顆解藥,名曰絕情丹,斷情絕愛。
原來一切隻是一個荒謬的傳言。
她看向景寶絡:“看來我開始的一時心軟,倒是善有善報。”
景寶絡蹙眉:“天璣蒼蒼,江河湯湯,先生之風,山高水長。苗陽真人一生磊落,他心之所向,長道漫漫,你們本就不是一路人。緣分之事不可強求。”
“這些正道中人啊,難道就真的心存正義?光明磊落?那時魔尊未出世,群龍無首,魔人各自為陣,各個擊破,正道之人見我等恨不得屠戮殆儘,而魔人也並非都是天生的修行者,老弱婦孺手無寸鐵,從未作惡,誰有資格判定她們的生死?不過是貪戀魔人身上可能的魔珠增加修為罷了。”
千月冷哼了一聲,說不出的嬌俏,這樣年紀的女孩子,便是生氣也是生動到了極點:“你說的那位風清月明的苗陽真人曾與我那般夫妻般親近,可敢告知第三人?若他一生磊落,也不會在我跟著他進入秘境之後,將我困於此地,他若是磊落,也不會要他的師弟親手斬殺我的孩兒於腹中。”
“那個時候,我的孩子隻有兩個月就出生了,他已經在動了。被苗陽和他師弟發現我跟進來後,他要我等在山穀,可我等來的卻是他那個師弟。我那樣求那個人,可是他仍然砍下了我的手,剖開我的肚子,取出我的孩子,並親手剖開了他的肚子,取出裡麵的魔珠,你能想象那種感受嗎?在一個母親麵前親手殺了她的孩子。”
“他來找他師弟的時候,我雖不能動,不能言,但每一句話我都聽得清清楚楚,他問他師弟,可處理好了?可確認了?他走得真快啊,等我清醒過來爬出去的時候,隻剩下這將要織好的漫天結界。”
“他的師弟奪了我孩子的魔珠,等我撐著爬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竟直接催動關閉了整個結界。裡麵可都是他那些沒有退出的道友同門喲。正道之人行~事,果然是大手筆,要不是天意讓我偶然得到這遺落的勾陳骨,隻怕根本活不下來。”
景寶絡看著姑娘已經開始逐漸顯出少女輪廓的臉龐,心裡升起了無法言說的同情。
她用殘餘那隻白淨的手揉了揉頭:“可是我的孩子,卻活不過來了。我用金鈴困住他的三魂七魄,日日聽得他在裡麵哀哀哭泣。可歎我恨不能和他一起去,可我不能死,那個時候他以為我會死在這裡吧,嗬嗬,我真想知道,等我再出現在他麵前,他會是什麼表情?”
景寶絡聽過天魔聖女,是魔人中最神秘的巫祝角色,她們擅長占卜、布陣、醫術,而百年前最年輕的天魔聖女出世入紅塵,曾一度引起百年的驚亂,年輕的聖女以美貌和隨性出名,後來,突然就銷聲匿跡了。
而她現在啟用的複生術,是傳說中的禁忌之術,以浮屠血陣為引,以留在結界中的修士作為血引,以母身為容器,以金玲困守三魂七魄,配以起死回生的藥物,便有可能成功。
即使眼前這個人不久前還想要她的命,但看著這張帶了懵懂和天真的臉,景寶絡仍然難以對她恨起來。
作為容器的母身會不斷重複從老邁到年少的變化,每一次變化,都是渾身骨頭重新拆解的過程,血肉不斷重新變化,融合,一次次斷裂,生長,成年人身上的骨頭有二百零六根,但是嬰兒是三百零五塊,不斷的變化,隻是為了提升容器的匹配度。
這是何等的痛苦,她每一天都會重複一次。
這個過程,每一次的記憶也會隨著身體的年輕逐漸遺忘,或者逐漸恢複,每一天,都會逐漸想起曾經的美好,每一年,都會逐漸想起曾經的決絕和痛苦。
如同永不止息的推動石塊的西西弗斯。日日承受鷹隼啄食心臟的普羅米修斯。
等到了陣法最終啟動的時候,母身這個容器會變成和嬰孩一般大小。
那時候,兩者徹底融合,母體記憶完全消失,而需要複活的人則會醒來。
不過,傳說這樣的人會留下一個胎記,那是上輩子被殺的標記。
景寶絡沉默而憐憫看著她,茹斯蘭江似乎要動,她上前了一步,擋住了他。
景寶絡:“所以,為了複仇,你設計引誘這麼多人進來,讓他們成為你的血引?”
千月回答:“沒有獻祭,何來賞賜。天下平白無故的恩德,要想得到至寶,必須有血肉獻祭,不然你以為為什麼秘境每次開啟都會關閉一段時間,秘境每次都隻會出去那麼一點人,而異寶有限。這是天道和世人的交換。”
她苦惱道:“當年結界留下的人怎麼夠用呢,即使他們能生出一些孩子來,但血陣必須要童~男童女——幸好這次秘境提前了一點開啟。不然可真有點麻煩呀。我時間有限,隻能用了山穀的弱水作為誘餌,小姑娘就要用小孩子的樣子去騙,修士就要用姑娘的樣子去騙,要不是最後沒辦法,時間緊迫,我也不會哄你為我走最後一趟。”她還有心思安慰景寶絡,“不過,你並不知情,這孽也算不到你頭上。”
“可是,就算你複活了這個孩子,他是一個魔嬰,他天生嗜血,他什麼都不知道。”
“這麼多年,我~日日夜夜教導於他,他知道母親的痛苦,也知道我的願望,我要他去見他的父親,讓世人看看,天璣門這樣清冷高鬼的山門,到底有多齷齪。我要他親手替我揭開這一切。”
景寶絡輕輕說:“可是,苗陽真人早就仙去了。”
千月微微怔了一下,似乎頗為意外,然後哈哈笑起來,她笑得張揚又快活,眼眶卻不知不覺微微紅了:“他死了?哈哈,他也有報應啊?他那樣的境界,竟然死了,他怎麼死的?”
“他煉化了魔情炎火,留下了兩顆丹藥,一顆絕情丹,一顆定情丹。”
千月的笑容緩緩收住了。
“他煉化了?”
景寶絡嗯了一聲。
她臉上的表情似乎是哭又似乎是笑,不知道從哪裡刮來了一縷風,吹動她柔軟的發梢。
她又道了一聲:“他竟然煉化了——原來他果然對我……”她眼底生出憤怒而徹骨的恨意不甘來,“原來他真的對我……毫無動心。”
她身上的紅光大盛,而因為她的憤怒,她肚子裡的孩子也開始動起來,一手一腳清晰明顯踢踏在肚皮上。
茹斯蘭江手上的劍靈力澆灌下蓄勢待發。
景寶絡口中發澀,眼眶生疼,喉嚨發緊。
她輕輕說:“你錯了。”
隻是很輕三個字,她本以為逐漸狂亂的千月聽不見,沒想到她還是聽見了。
她看著景寶絡,眼底是毫無掩飾的痛和恨。
“我念了他一百年,我恨了他一百年……”
景寶絡道:“百年之前,勾陳骨出世,但是並無一人帶出,以苗陽真人的實力,既然得到,又怎麼會恰好遺忘在結界裡。這結界是他留下的,他在百家之前困住了你,可是這鑰匙也是他給你留下的,不是嗎?”
千月怔住。
“你見到的是他的師弟,動手的也是他的師弟。他問他師弟,可處理好了?可確認了?既已‘處理’,又何須‘確認’,他說這些話時,可有一句是‘可殺了她’。苗陽真人羽化之時,將大半生修為留在了兩顆丹藥中。這丹藥既然由魔情炎火煉化,百家之中何人可用?”
千月笑了一下,笑容消弭,臉上忽然淌下眼淚來,她沒有伸手去擦,起初隻是一點,漸漸便成了大顆大顆的,順著她的臉頰,流到了她脖頸間,袖口上,肚子上沒有完全合攏的傷口上。
她起初隻是無聲的哭,後來漸漸出了聲,再後來,變成了嚎啕大哭。
景寶絡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可以哭成這個樣子,麵頰通紅,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縮緊了身子,將自己完全團了起來,纖細的四肢落在突兀巨大的肚皮上,顯得那樣格格不入。
她哭到最後,肚子裡的魔嬰開始劇烈動作,疼痛讓她稍微清醒了一點,她呆呆轉過頭去,看向滿目瘡痍的山穀,碎落炸裂的石像,蔓延的赤紅河水,最後落到了自己那隻白~皙的手,那手心現在是淡淡的紅,她在自己衣服上擦,卻什麼也擦不乾淨,那紅是浮屠血陣留下的痕跡。
這樣的手,早就沾滿了鮮血,再也不是當初勾著風鈴斜坐在石橋上少女的手了。
她眼裡都是痛意。
“你說過的,要我相信你。”
“你說過的,要我相信你。”
她眼中終於流下一滴血來。
狂風吹過山穀,鼓起一衣袂飄飄,赤色的河水沸騰翻滾,然後迅速蒸騰為煙,地下泉眼最後的拍打聲清楚從山穀傳來,從來就沒有什麼巨蟒,一切都隻是謊言,拖延到這一刻,結界已經完全解開了。
看不見的魔情炎火催化的魔障正在迅速散去,整個秘境的時間在這一刻開始重新啟動,花瓣從飽滿的樹枝上落下,新生的草葉正在發芽。
紫色的水晶一般的白光從地下緩緩升起。
建木之茸,終於出世了。
一切,剛剛好。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又開始升級評論區,評論雖然暫時不對外顯示,好處是我都看得到的,現在我們可以儘情討論不用擔心劇透了~~
終於把秘境的前塵寫完了。
有小天使說真人和千月的誤會太含蓄了,沒有寫前塵後果的確有點,我修一下~可能的話加個番外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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