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連天子都敢於直諫。
馮元望著眼前急匆匆跪下的少年,撫了撫自己花白的胡須:“你且起來,我這就去找汪鐸,問個清楚明白。”
沒人知道他的包袱裡抓著什麼,那是可以傾覆朝堂的一道折子,是他輾轉各地所見所聞。
他想,陛下令他回京也是因為這道遲了十年的折子。
不止在這間小小的茶館,燕京的各個市集都有同樣俊美的少年慷慨激昂地講著北涼,那個不複存在的城市。
民眾是軟弱的。
但同時他們又是勇敢的。
當馮元踏出了第一步,剛開始隻是梁鳳和幾個學子跟在他身後,漸漸地頭戴冠巾的男人自發地跟上了他們。
從這兒到督公府要跨過三條街,一共是五千二百八十步,馮元年邁的身軀緩緩地走著,跟在他後麵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到了最後,他吃力地在督公府前停下腳步,他回頭一望,眼眶頓時泛紅了。
半個燕京城的人站在他身後,密密麻麻地塞滿了巷道,他們都是曆史洪流中渺小的個體,可此時的他們,彰顯了無比強大的力量。
馮元深深地凝視著他們,有人說他是端朝的脊梁,不,不是,他們才是。
他因為生在這個時代,而無比榮幸。
飛魚服的錦衣衛們守在督公府的門口,才不至於讓洶湧的人群衝進府。
千戶的抽出繡春刀,冷冽的刀鋒直指馮元的咽喉:“你是何人?竟欲擅闖督公府。”
馮元轉過身,解開包袱,從中取出冠帽戴在頭上:“你且和汪鐸說,馮元馮仲亭回來了。”
“這……”千戶有些遲疑,下意識收回了懸在馮元咽喉上的刀。
“何以喧嘩至此。”
督公府厚重的紅木大門緩緩地打開,一個披著玄色大氅的中年男子映入眾人眼前,他眉眼俱往上挑,令人不敢直視其威嚴。
梁鳳認出了那是汪鐸,嚇得趕緊低下頭,恨不得藏在人群中央。
沒人因為汪鐸是宦官之身就敢輕視他,哪怕是馮元。
汪鐸是他這輩子遇上的最難纏的對手,乃至於他半輩子都在思考該如何打敗他,還朝堂清明。
即便他帶著大義而來,他也不禁斟酌了一陣,才緩緩開口:“督公還記得從北涼跋涉萬裡而來的將士嗎……”
馮元精於詞藻,比梁鳳近乎白描的語言更有煽動力,幾乎使聞者落淚。
汪鐸麵無表情地望著他。
這麼多年汪鐸還是沒變,對於汪鐸來說,沒有什麼是應該不應該,而是對自己有利還是無利。
為北涼翻案?
那汪鐸就不是汪鐸了。
“不能讓邊關的將士心寒呐。”馮元歎了口氣,“督公,您以為呢?”
他對於說服汪鐸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明日問斬,汪鐸可以讓他進不去皇宮半步。
他隻是為北涼的將士心痛,他們何其無辜,明明應該是端朝的英雄。
馮元自覺已經儘力,他原本挺得筆直的腰像是泄儘了全身力氣般,佝僂了下去,比來時蒼老了十歲。
他隻能緩緩轉身離開,可萬萬沒想到,汪鐸下一秒就變了臉,在錦衣衛的保護下,走過來極其悲痛地說道:“若不是馮公,我誤矣!”
變臉速度之快,連一貫寵辱不驚的馮元都呆滯了,任著汪鐸拍了拍他的肩,張開的嘴久久未能合上。
汪鐸接著轉身麵向群情鼎沸的民眾,聲音哽咽,與之前的冷厲截然不同。
“我竟讓北涼將士蒙受冤屈,我現在就下令東廠,為北涼討一個公道!”
“若陛下怪罪,我一力承擔,我汪鐸雖刑餘之人,也明白不能讓將士流血又流淚的道理。”
人群刹那間變得異常安靜。
梁鳳多愁善感地流下了眼淚:“我看督公也沒那麼壞,是我誤解他了。”
“哎,說得有理。”
“督公不也是照著天子之令辦事,公務繁重,偶有疏忽也是能理解的。”
“…………”
不知道從哪個地方開始,有人向汪鐸深深鞠躬,於是如江水般席卷到整個人群,他們真誠地俯身向汪鐸鞠躬。
汪鐸怔怔地看著黑壓壓向他鞠躬的人群,不知為什麼,他忽然想起了當年偷聽私塾講課被發現時,先生隻對他說了一句話。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惺惺作態。”馮元低低地說了一句,聲音輕得誰也聽不見,可明顯帶著笑意。
折子也許還需斟酌。
馮元望向燕城的方向,隱約望見東邊的孔雀樓上站著一男一女,他們似乎正說著話。
當他與其中一名女子目光相視時。
他忽然感覺到了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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