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老爺子現在脾氣又臭又暴。
他厭恨那周牧禹,即便人家現在早不是當年、在他手底下看臉色的上門婿。
在顧老爺眼底,他就算成了皇子龍孫,哪怕有朝一日會龍袍加身,他永遠是個“白眼狼”、“小雜碎”!
顧老爺脾氣暴躁,說來也是情有可原的。
如今國事飄搖動蕩,朝廷腐朽。成啟二十九年,也就是那會兒在江南、顧錚還沒跟周牧禹和離時的三年以前,蠻子軍入侵到江南,他們攻入江南多個地帶,殘殺百姓,奸/淫擄掠無所不乾。顧老爺為江南巨富,黑白兩道通吃,然而愛國情懷也是有的,他們把家中幾乎全部財產都捐出去抗軍,最後,老家的宣城還是岌岌可危。顧家就是在那個時候敗落的,眼看城將破時,他所有的錢莊、商鋪自然是保不住了,毀於一旦。他痛恨朝廷腐朽,恨國家無能,他從江南一路輾轉流離逃亡到這京城,途中,到底年邁體力不支,落得一身的毛病。顧老爺多多少少有一種英雄暮年、晚景寂寥的淒涼感。他每日裡憤世嫉俗,隻靠著女兒撐起一家糕餅鋪度日。閒暇無聊時,隻教教外孫女苗苗念念書,認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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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錚後來冷靜了一番,想想,又覺得,到底不該跟爹那樣發脾氣、斜眉毛瞪眼睛的。
顧老爺子現在身子骨越來越差,得了心疾哮喘,他常常感到胸窩子痛,如有蟻噬,然而卻常常強撐著什麼不說。
顧錚用了晚膳,把苗苗洗了哄去睡下,將丫鬟萱草拉到邊上,問:“老爺現在情況到底如何?郎中開的那些藥真的一點不頂用嗎?一點兒效果也沒?”
萱草搖頭,“小姐,怕是眼下情形,隻有聽大夫建議的,去弄那保和堂的心疾丸試試,畢竟是曾經大名鼎鼎已仙逝的老太醫研製的藥,除此,老爺的病,一般郎中的藥,哪裡能對付?”
顧錚一下就絕望了。
京都保和堂直屬於皇家太醫院下設的官方醫館,明上說是供京城百姓看病買藥之地,實則,卻是為京裡的達官貴胄、皇室成員所設。彆說她們家現在落魄如此,就是曾經響當當的江南首富身份地位,要去那兒買藥,談何容易。
顧錚歎了口氣,“怎麼辦呢?那個地方,我一介芝麻草民,彆說是走進去買藥了,外麵看看都不能……”
這是階層貴賤高分劃分的悲哀,那家醫館,要先進去,必得先投牌子報身份門第。
顧錚抹了把眼角,“萱草,我們不急,待我再想想辦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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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多日連番的陰雨終於歇停,雲層漏開一線太光,晨起的太陽像一顆明珠照耀整個京城。
顧錚依舊起了個大早,去糕餅鋪子盤帳研究新出糕點。
那周牧禹、晉王爺依然是風吹日曬、雷打不動,坐了轎子又來了。
她表情淡淡地,有些冷眉懶眼地和夥計們恭敬相送一番,晉王離開後,正要準備起來繼續忙碌。
就在轉身上轎的那一瞬,然而今日,這位晉王、也就是他前夫周牧禹,忽然駐足折回,像是有話要交代。
他也不看她,低頭細挲手上的糕點小方盒,依然一副平靜冷淡口吻,甚至高高在上。“其實,你近日要有什麼麻煩,說出來,不放我給你想想法子,嬌嬌?”
顧錚一怔,微微笑了。“謝王爺施恩照顧,麻煩事?……哦!沒有的,我這店很好。對了,您還是稱呼民婦為顧娘子吧?要不賤名都好?”
疏遠客套地,又是磕頭一拜。其他人自然見她拜,也趕緊跟著拜。
周牧禹盯著她,盯著盯著,忽然,笑了。笑得複雜,也很諷刺。“真是,你這還真是,你這樣……要我怎麼說?”
他眸如點漆,眼睛像是凝在她臉上不動:“咱們兩就算和離了,做不成夫妻,沒有了感情在,還是有舊誼的,你這樣,倒顯得對往事還不能釋懷,又何必呢?”
他的五官溫潤,整個瞳仁乾淨明亮,說這話時,也是斯斯文文,平靜得如溪水緩緩流過岩石。
顧錚表情總算有了變化,遂一時詫了。“舊誼?……”
她像是不明白,“我們……有什麼舊誼?”
晉王也不看她,低頭繼續細挲著手中糕點盒的精美花紋。想了想,道:“什麼舊誼?好吧,如果我說……說來,咱們也算是做過同窗的,沒有了夫妻之誼,那麼同窗之誼呢?這個總該有吧?咱們曾一同桌子吃飯,一桌子念書,你抄過我卷子,我幫你考試作弊被老師罰……晚上,咱們又同一張床上睡覺,蓋過一張被子,這些同窗舊誼,難道就憑空消失了嗎?”
顧錚抿嘴,可算是聽明白了。她微笑道:“那麼,王爺既如此說,也算是有的了……”
“當然算有!”他這才冷著臉打量她,語氣不容置喙。
顧錚嘴角又微微揚了揚,突升起一種恍若隔世的感慨。
是啊,是同過窗的,當年,為了追他,為了與他朝夕相伴、日日看見他、接近他,不惜把自己女扮男裝,讀自己不喜歡的書,念自己不喜歡的那些“之乎者也”……
兩人確實是一塊兒吃飯,一塊兒睡過覺的。顧錚還記得,有次考試,她求他幫她寫答案,替她作弊,結果被監考的老先生發現了。老夫子知道顧錚在逼這周牧禹,周牧禹也是無奈。可是,他家窮啊,在宣城沒地位,不像她,是堂堂大富商顧劍舟的“寶貝公子”,遂戒尺一落,啪啪啪打在他肩膀上。然後,周牧禹就被罰去挑水,不挑到二十缸,就不準吃飯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