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牧禹最近一直在找東西,是個小小、圓圓的木匣子,打開了裡麵有音樂,還有一對漂亮精致的小瓷娃娃。
他牽著馬逛跑遍了帝京城街道的各商鋪。
帝京城上空陰雨連綿,隨著暮春四月的風,飄得淅淅瀝瀝,如牛毛花針。他沒有帶傘,像是壓根就不在意自己的鬢發衣裳已淋得半濕。他逛遍了帝京城文化街各商鋪,珠寶店,古玩店,甚至連專售小孩東西的鋪子也訪遍了,還是沒有找到苗苗口中形容的物件兒……
其實,那玩意兒,周牧禹回道觀時,就和太監甄保全、及周氏研究半天。周氏說:“我沒聽說過……”甄保全也說:“是麼?居然有這好玩的東西?王爺,到底是什麼啊?”周氏無法,第一次放下身段,卸下平時的盔甲硬殼,向皇帝低了頭。
皇帝一聽,撚須笑了:“嗬嗬,這東西,應該是西洋或波斯國傳入中原的,若是朕沒猜錯,應該叫八音盒……”
然後,又問身邊近侍,是不是叫八音盒。近侍道:“可不就叫八音盒?這東西,說稀奇也不稀奇,但可巧的就是上次陛下還令奴才將那些東西賞給皇子府裡的小世子世女們了,若是娘娘想要,奴才馬上命人出宮采辦,可能在內城文化街一帶就有……”近侍一聲“娘娘”,是故意,周氏臉一紅,趕緊扭轉過臉。皇帝卻很高興。
周牧禹也總算知道女兒想要的禮物是什麼名兒,他也不讓人代辦,而是親自牽了馬,輾轉奔走於整個文化街挨個鋪子尋找。
文化街其實也鄰著顧錚所在的糕餅鋪不遠,苗苗想要這東西,是關世子某日裡帶她逛街,兩人逛到了一家文玩店。
關承宣笑得好不寵溺問苗苗:“說,小苗苗,你想要什麼,關叔叔都買來送你,嗯?……”
將近四歲的小女娃雖說平時貪玩,可人越大,就變得越敏感起來。
有老板拿出一個圓圓的小紅木盒子,盒子一開,叮叮當當音樂就從裡飄出,然後一對白瓷雕的精致小人兒站在盒中跳舞。苗苗黑葡萄似的亮晶晶大眼睛把盒子盯著,連眨都忘記了眨。她是多麼想要啊!可是,忽想起母親顧錚有日裡訓她,“不準亂向人伸手要東西!尤其關叔叔!……人家越是對咱們好,你越不能那樣輕狂不懂分寸,知道嗎!”
小小的孩子最終避開那東西,低下頭來。
她輕聲地說:“我不要了……娘親、娘親會不高興的!”
關承宣那時隨即弄明白過來。
他把女孩兒的手輕輕牽著。“好吧,咱們走……”
關承宣的胸口複雜抽痛得緊。
……
當然,何以苗苗那晚會向周牧禹一個陌生男人開口,就連苗苗自己的小腦瓜都很迷糊,冥冥之中,這個男人仿佛給他東西都是理所當然,她也奇怪!
……
周牧禹一個鋪子、一個鋪子,好容易找到那盒子時,很不巧,有人先下手為強了。是個帶著三歲小男娃的美婦,周牧禹後來才知道,此是某兵部尚書的兒媳婦。那美婦見是晉王所要的東西,趕緊跪道:“民婦不敢奪王爺喜好,這東西本就小孩子玩的,也不值什麼,民婦雖先看中,可王爺喜歡,民婦願意拱手相讓……”
周牧禹正覺歡喜,剛想對婦人說什麼,可那小男娃兒卻不依,撒潑打滾,地上哭鬨不止。
那美婦一臉尷尬,操起巴掌就朝小男孩兒臉上扇去,“不準胡鬨!還不跟我回去!”
……
周牧禹這一刻心情複雜極了。他立即道:“要不,咱們交換一下,嗯?”
他對那小男孩和顏悅色地商議,“除了這盒子,你還想要什麼,我統統送給你,可願意?”
……
就這樣,想儘一切辦法和孩子交涉不知好久,什麼好話說儘,小男孩始終不同意,還是撒潑打滾哭鬨不止,直到他把眼前的男人上下打量著,又扭頭看看門外周牧禹所牽的那匹坐騎,這才轉轉腦筋,道。“咦?你的那馬好高壯威風,你既然是個王爺,那就載我去大街騎一程兜兜風,我就把東西讓你?”
周牧禹笑了,頓覺鬆口大氣。
且說顧錚的糕點鋪就離那文化街有幾百步之遙,她在屋裡挺屍似的休息了兩三日,身體也恢複得差不多了,這天,恰好去給一茶樓送兩籃子的海棠酥和馬蹄糕,不想,剛出那茶樓的門,便遠遠看見人流大街,周牧禹馬背竟載著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兒。
這一大一小,騎在馬背上有說有笑,周牧禹把小男孩兒圈在胸前,手扯著韁繩眉眼俊朗,看起和小男孩兒親昵無間,再往近一步看仔細,那小孩兒的眉目五官,以及他的穿著氣派,怎麼看,都是一對父子模樣。
顧錚輕眯起眼,身子不動,表情頗為複雜。
※※※
又是兩日午後,顧錚在院中晾衣服。四合院鳥鳴花香,天氣突地熱起來。她把繩子從院壩中這一端直繃到那一端。可巧,關承宣這天又找各種借口來看她了。眉目英挺的世家公子關承宣,一襲磚紅深衣,外罩玄色錦袍。玉帶墨冠,貴氣難言。
顧錚晾一件,他便幫著遞一件。
顧錚端起木盆,“好了,我也晾完了,我得回鋪子去了,謝謝你了,關世子……”
關承宣今日表情卻異常深沉複雜。
他這幾天一直隻要有空就到這個院子看她,自從那次在顧錚鋪子和周牧禹一番對白後,他心中一直就堵得慌。
顧老爺每看見了他,也冷冷淡淡,再不如往昔熱情。
甚至還說:“這離異婦女門前是非多,關世子,該避嫌還是要避嫌,貴府高門世家,咱們升鬥小民配不上……”然後,便不看他,回屋去了。最後話也懶得跟他講兩句。
關承宣覺得有一把刀子在捅他心窩。
他深籲了一口氣,仰麵看頭頂藍天,莫名自嘲好笑。
他自己也覺太過自信,太蠢太傻太二太天真。或許,在他一直的堅信觀念認知裡,能娶到顧錚的難度,遠遠超過自己府上的雞毛瑣碎?
……
是的,他扯了謊。
他有一個表妹,是他平安侯府上他生母吳氏的親侄女。兩個人自小就有婚約。這位表妹身子骨不好,小時候父母早早過世,算是投親投奔到他府上來,一直跟著他母親吳氏寄養在內院。
在沒有遇到顧錚之前,連關承宣自己都以為,他會娶這位柔柔弱弱溫婉可憐的小表妹。兩個人也算是青梅竹馬,一桌子吃飯,一塊兒長大。關承宣這位表妹身子骨非常差,心思也敏感,動不動傷春悲秋、太容易掉眼淚。開始時,兩個小孩處一塊兒,關承宣能從表妹身上找到他作為一個少年男孩的氣概與威風。
表妹總是給他一種天生的保護欲,仿佛保護她、這輩子娶她,是他的使命與職責。
他不懂什麼叫婚姻,什麼叫愛情,什麼叫做心跳和發狂,他可以常常去秦樓楚館和歌女發生曖昧,調笑風聲,把表妹慪得要死要活、而毫不在意。
可是這一切,在遇到顧錚之後統統全變了。
所以,後來連關承宣自己都驚訝於他原來竟為了個女人,能發瘋發狂到這步田地——
而這個女人,偏偏是對他不屑一顧。
關承宣在侯府算是個魔王,可是,他貪玩歸貪玩,卻還是有最最起碼的良知悲憫和道德底線——
他誓必要解除自己和表妹的婚約,可又不敢把事情鬨得太絕太狠、不顧一絲人情後果。
他一直在尋找著一種兩全其美的突破口。
表妹敏感脆弱,如同風中的燈燭隨時會被吹熄滅。他害怕的是,一旦狠心絕情提出解除婚約,表妹就立即去死,活不成了……事實上,已經威脅到過他好幾次了……吞金?上吊?服毒?……總有辦法製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