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幾日的晴日把土曬乾,馬蹄踏上去浮起來一層紅色的塵土。
士兵身上的皮甲在日光下泛著沉鈍的光。
柯伏虎煩躁地踢蹬著馬腹,卻沒能讓那匹馬打起精神來。
這匹九歲口齡黑馬跟了他幾年,個性溫吞得像是匹騸馬。此刻它微微垂下頭去,即使感到疼痛也沒打一個響鼻。
其實個性溫吞不錯,畢竟烈馬增添主人的榮光,而馴順的馬保住主人的性命。
從百夫長到校尉他一直把它當做坐騎,直到最近,他突然覺得它不順眼起來。
與北麵作戰時柯伏虎繳獲了一匹好馬,骨架大,眼神明亮,在覆蓋在滾動的肌肉上的毛皮熠熠生光,像是鮮紅的絲綢。
會相馬的人告訴他,這是天孤人那邊的汗血馬與本地良馬雜交出來的品種。
他花大心思購置了一套馬具,可還沒來得及拾掇整齊騎上兩天,就被他上司連馬帶馬具都要了去。
啐。
什麼將軍,不過是個名號說出來都沒人知道的偏將。
自己戰場沒上過幾次,全憑從娘肚子裡帶出來的那個姓就上了將軍的位置。
他在心裡暗啐,但不得不擠出個笑臉來說些什麼“良馬配英雄,小人降服不了好馬,進獻給將軍一等一的合適”這種話,把剛剛得來的馬拱手讓人。
柯伏虎是靠著在死人堆打滾爬到今天的位置上的。
在曾經和他同夥的大頭兵裡,他已經是頂幸運的佼佼者。
這份幸運讓他有機會看到更多東西,也讓他更清楚地了解到,即使是在軍營裡這個靠拳頭說話的地方,不好好打點關係的人也會死得不明不白。
他的上司可能不屑於當場給他臉色看,但背地裡隻要上下嘴皮一碰,自有人會讓他掉個半條命。
上位者與下位者的關係就像人和螞蟻,人碾死一隻螞蟻,連臟手都算不上。
他明白,但他咽不下這口氣去,連帶著看自己這匹原先的坐騎也不順眼起來。
黑馬不知道主人在想什麼,即使知道馬也不會生出人一樣的怨恨,它隻是銜著轡頭,沉默地走著。
白日漸高了。
從出發到現在,這一支隊伍走了八日。照輿圖估算,淡河縣城已近在眼前。
在遙遠的,被日光曬得發白的地平線上,似乎能隱約窺見它的影子。
淡河縣城大疫的消息在出發前就已經傳到了峋陽王的王陛之下,現在柯伏虎不用眼睛看都能估計出那城裡是個什麼光景。
想到這裡,他胸腔裡鬱著的氣又膨脹了些。
打一座疫城實在是讓人晦氣的事情,城裡不會有多少人,也不會有多少戰利品。
當初收了馬的偏將軍拍著他的肩膀告訴他這是趟好差事。
柯伏虎自己卻清楚,帶著這兩千人長途跋涉地到這個地方來,得到的不過是淡河縣城這顆沒什麼嚼頭的癟果子。
他毫不懷疑自己不用怎麼費力去叩擊它的城牆。現在城中還有多少人能登上城牆作戰?五個?十個?他會像是車輪壓過乾骨頭一樣軋爛這低矮的土牆。
他知道淡河縣城的縣令是個世家子——裴紀堂。這次他們來打的名號也是討伐裴姓逆賊。
柯伏虎不怎麼看得起那些峨冠廣袖,塗脂抹粉的文人,更不怎麼看得起世家出身的這群人。
他已經在腦內勾畫出了這個所謂的裴縣令的樣子,那大概是一個膚色慘白,把自己描畫得像是女人一樣的男人,狗一樣膝行著爬到他的腿邊,抓著他的衣襟下擺懇求用財物換取自己的性命。
他會把他的頭顱踩進土地裡,把他的女人發給這群兵士。
柯伏虎的胸腔內的怒火隨著這些設想悄無聲息地轉移了。
那匹鮮紅的,如同龍一般的駿馬,那本該論戰功落在自己身上的位置,都被這群世家蛀蟲所偷竊。
可世家有什麼用?世家也不會讓這群人的脖子更堅固。
他無聲無息地緊了緊手指,仿佛已經聽到頸骨折斷的清脆響聲在指間綻開。
但淡河縣城的城防注定要抽他兩耳光。
最先一批恢複健康的士兵已經做好準備,每個人臉上都有點隱秘的興奮。
這表情放在一座被圍困的小縣城的守軍們臉上實在是不太合適——但他們有底氣。
有沉不住氣的半大孩子用餘光向後瞟,裴紀堂就站在他們身後壓陣。
這年輕的縣令八風不動,臉上的神色老成得看不出年齡,天光雲影倒映在那雙眼睛裡,遠方的煙塵也倒映在那雙眼睛裡。
碎石不驚寒潭。
站在裴紀堂旁邊的嬴寒山瞥見這目光,她藏在衣袖裡的手對著這個回頭的年輕人擺了一下,後者立刻挺直腰背回過頭去。
他感到自己獲得了一種力量——一種來自“寒山先生”的力量。
雖然她說淡河縣的大疫結束不是她的功勞,但每個人心裡都有一杆秤。
為什麼滿城的郎中都治不好的病,她刺點血出來就好了?為什麼昨天走路還打顫的人,喝了她的湯藥就像正常人一樣?
沒準,寒山先生不是個尋常人。
謠言能像是火星子蹦到柴草上一樣迅速傳開,這樣帶著微弱希冀的玄奧說法也像是燈火一樣慢慢在人們心底照出一片亮堂。
有城門前的小販言之鑿鑿地說那一日嬴寒山入城時牽著一隻頭頂有寶光的白鹿,走到城門近前了那白鹿才變成馬。
也有人說當初寒山先生投宿在店中,每日清晨就化作白鶴飛出窗外,行醫救人,然後又複化作白鶴飛去,所以當初行蹤莫測。
要是讓嬴寒山聽到她自己能飛這事,估計得感動得涕泗橫流。
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人們漸漸開始相信她不尋常,她也能把這種不尋常的力量帶給這座城池。每個人都因為這種想法而生出底氣來。
柯伏虎到城下時,看到的就是這麼一群人。
有幾秒鐘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吃錯了什麼東西,或是在那匹馬上顛得睡了過去做了場夢。
城牆上那群眼放精光的士兵怎麼看怎麼不像是病了幾個月。要不是兩軍一牆之隔,總覺得他們會抻脖子下來咬人。
不過死人堆裡摸爬滾打的人不會因為這點小事亂陣腳,他估摸了估摸箭的射程,催馬上前。
“城上人聽好!”城牆也就幾米,他一開嗓所有的眼睛都指向他,“我是峋陽王殿下麾下,東陽將軍帳下校尉柯伏虎是也!今率軍至此,討裴氏逆賊,爾等開城者不殺,獻賊首者有賞!”
寂靜,嘲笑一樣的寂靜。他看到一個年輕人走到了城牆前來,那張臉沒有敷粉塗朱,他身穿青碧官服,佩甲,如此遠的距離看不見對方臉上的表情。
柯伏虎卻感到一種居高臨下的注視,不是輕蔑,不是傲慢——那隻是純粹的壓迫感。
他的喉嚨有些哽住。
嬴寒山閃了閃身,擠到剛剛那個回頭看他的小兵身邊。
“你聽到他說他叫什麼?”她問。
“什麼伏虎。”那半大孩子答。
“你嗓子怎麼樣?”“還成。”
她俯身到他耳邊念了一句,年輕人的肩膀顫抖起來,他飛快地拽了拽身邊人,附耳把這句話傳遞下去。
在漫長的數十秒交頭接耳之後,城牆上爆發出整齊的,如山石崩落一樣的齊喊。
——虎砸!你媽喊你回家吃飯!
那個校尉麵容扭曲地後退並舉手示意,盾兵立刻高舉起盾牌壓向淡河城牆。
羽箭從空中墜落,細密得像是淡河縣入冬前連綿不斷的雨幕。
“裴明府,請您暫且先下城牆。”有人對裴紀堂說,“形勢不明,安全為重。”